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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美文学 > 稻酒 > 第十九章 意外
 
  妈最让我钦佩的就是她的预见力,在她预测的第三天傍晚奶奶就如期而至了。

  “真可怜啊,留下一双儿女该怎么搞哪!”她一进门就唉声叹气,“你们不知道啊,我舅妈表妹的大儿子的二侄子,死了老婆!”

  我的脑子还在九曲连环的转弯,她又开始介绍了:“大的呢,女孩,七八岁有了吧,小的呢,天,看那行动模样,满一岁就了不得了!真是一对能干孩子啊,老子要挣钱,就跟爷奶住,大的还帮奶洗碗做饭扫地嘞!样样干。”

  “啊?什么时候的事啊?”妈一脸惊诧地问她,“是不是鸡石村的那个干表妹,比我还小几岁,叫叫……”

  “丁洁。”奶摇摇头可惜的说。

  “对对对,就是她,年纪轻轻的怎么死了?”妈的眼里露出惊愕惋惜。

  “急症,医生还没请进家门人就没了,好好的人正在煮猪食呢,突然倒在地上,家里男人还没把她抬到床上怕就没气了。就这么快咧!”

  “啧啧,”妈露出痛心的表情,“两个孩子可怎么办。我最见不得这些没妈的孩子。”

  “可不是呢,他们家上有老下有小,又穷得很,想续弦怕是难咧。”

  “娶老婆都难,更何况这样的。”妈点头赞同着。看着一唱一和的两人,我感到一种陌生的和谐感。

  “想来也只有买了,爱民正在工地打工,准备攒钱买个媳妇儿。”

  “啊?奶,什么是买媳妇儿?”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跟买东西一样的呀,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她颇有经验的说:“不少人的媳妇儿都是买来的,稻香村那个麻子脸的哑巴老婆就是买的,人不会说话干活可不含糊。”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感到不可思议:“奶,买卖人是犯法的吧?”

  “犯什么法哟!那些卖女儿的都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要么就是女儿有个什么残疾的嫁不出去,你别看我们住这大山头上,最起码能吃饱饭,有的那山上,连路都没有,田地没法种,叫什么地方来着,哎哟我这记性,上回才听他们聊天讲的,叫……想不起来了,不是跟我们一个省的吧。”

  我瞠目结舌看着她,比我们这里还偏僻的地方?我很难想象,不得不佩服奶奶的学识渊博。

  “买了来当媳妇儿也算是救人一命嘞~”她自顾自的说着,背着手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妈好像还没缓过神来,“人的生命怎么那么脆弱,有的人活得好好的却偏偏要去死,我这辈子再难也不会寻死。”

  这件事肯定让她想到了自幼失去妈妈的表姐妹,二舅妈在表姐十岁,表妹两岁的时候上吊自尽了。

  那是个黄昏,二舅干活回来,喊了舅妈没人回应,发现家里的梯子摆放异样,就顺着梯子爬到二层阁楼上,舅妈跪着自缢于横梁前。

  她当天下午还背表妹去打了吊水,回来把孩子交给姥姥说自己去菜园了,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有了轻生的念头,也没人知道这背后的原因。

  或许是因为重男轻女的她生了两个女儿觉得丢人?或许是因为那阵子表妹经常生病,孩子的吵闹和农活的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妈说也可能是因为二舅和另一个女人不好的传闻伤了她的心。种种猜测无法得到证实。

  二舅说睡在棺材里的舅妈面色红润安详,那种跪姿也不像是可以窒息而死,他一直觉得舅妈的死另有隐情,恰逢那一年的日子都不太平,舅妈的死就被人猜测是卷入了诡异的“自杀风潮”事件。

  要说这“自杀风潮”,还得从二舅妈娘家说起。

  二舅妈娘家有户亲戚,养了两个儿子。早年老大不负众望考取了大学,那一年轮到小儿子高考。夫妻俩一直悬着一颗心,既期望小儿考取有一个好的前程,又愁这要是高中了怎样去筹上学的学费。

  结果出来小儿竟比哥哥考得还好,夫妻俩一合计,干脆摆了喜酒宴请四方,暗地里希望收取的礼钱能有结余。

  好事成双,兄弟的“庆功宴”上大儿子带了外地女朋友回来参加,也算领媳妇儿进门见家长。女孩羞羞答答叫了人,还透露自己已经怀有身孕。

  老夫妻操劳了半辈子,这下可以说望子成龙得偿所愿,一时间面子里子连孙子都有了!老妈妈喜极而泣,又抬眼看自己的两间破瓦房,想到小儿子的学费,大儿子的彩礼婚房,甚至孙子的满月酒席。

  为了两个儿子的学业,多年来家里负债累累,现下又多了这许多迫在眉睫的事情,老妈妈忧从中来,泪如雨下,听着来客的奉承话语,又喜不自胜,眉开眼笑。悲喜交加中,她一时语噎又气血上头,昏倒在地。

  老妈妈在床上昏睡了三天,醒来后发现自己怎么都发不出声音,看她一双手在空中乱抓,急的满头大汗也说不出一句话,家里人也慌了,急忙带她四处求诊问药。

  时间一晃两个月过去了,老妈妈的病丝毫未好,人也呆滞了许多。老伴生此怪病,老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又想起医院大夫说种种器官都是好的,想来医院是无法医治,更感绝望。

  要好的亲戚出主意,说既是人无恙,莫不是家里有邪气入侵?于是,老父亲又请了神婆来做法事。神婆在家振振有词念了好几日,又使了许多法术,终于在第七日的早晨,老妈妈开口说话了!

  “你个大小伙子是谁?我怎么在这儿?”她一张口,就指着自己儿子来了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且口音全变了。接下来的几天,她把自己的老伴赶下了床,把探望的表哥关在门外。

  八十岁的老母亲来看她,她笑着问了一句“你个老妪你找谁?”差点把老人家气昏过去。再找神婆,神婆只说些逆天改命自当有此后报的话,不再出手相助。

  外人看来她得了失心疯,她却说自己不是这里的人,还说出了自己家的住址,家里都有哪些人。

  她拉着丈夫的手说,你个好心的大哥,我求你送我回家去,我家还有吃奶的孩子呢!丈夫就泪眼汪汪的看着她安慰道,等你疯病消了,一切都会好的。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女人整日在家郁郁寡欢,终有一日想不开一根麻绳寻了短见。

  做了法事,道士说此女生前有怨,棺木须得放在坟墓前净化七日方可下葬。

  没下葬的棺材摆在山里透着阴森,一般人都绕路远行。那一日舅妈回了娘家,背着两岁的表妹去镇上看戏,傍晚回来下了大雨,河里的水漫过了“河石步”——放在水中供人通过的石头。

  舅妈不得已带表妹走了山路,恰巧经过这关坟,当下无事,回家表妹就病了,天天哭闹不止。舅妈回来没多日便上吊自尽了。

  这便是“自杀风潮”的第一庄。

  大柳树的二表姑,和我家攀着亲戚,跟妈一起回娘家参加葬礼,回来后也有样学样在自家房门梁上自了尽。

  这接二连三的自尽让村里人慌了神。二表姑的葬礼请法师做了“茅人”(茅草扎的替身)超度,抬“茅人”过村的时候,村民都吓得在家闭门不出。偏有一个胆大的屠夫,他笑着说自己一身杀伐气,鬼见了也要退避三舍,非要看看这“茅人”有何可怖的。

  非不信邪的屠夫回家第三日,便在自家南瓜棚的架子上上吊自尽了。这一连死了四个人,正好谐音一个“死”字,就是我们这里盛传的“自杀风潮”。

  除了确有二舅妈和二表姑相继离世,山间传闻未必都可信,但二舅想不通舅妈为何年纪轻轻离开自己,便对“自杀风潮”深信不疑,也信了命。他说舅妈只有这么大的寿命,是阎王叫她走的。

  姥姥家在一排连接在一起的古宅中,古宅长达几百米,里面住了好几十户人家。

  这种房子正面只有一个大门,门口是光滑的石阶和一对古老的石狮子,侧边两端还有两个小门。

  大房子被墙隔成一个个小屋,用于透光的天井和露天通道随处可见,房屋当中还有许多用于支撑的大木柱。

  宅子从外面看起来是一个整体,里面却有各种通道和暗门,家家户户看似彼此相隔实则处处相连。

  要到姥姥家,我需先进入大门,穿过两户人家,上了台阶,拐了几个弯,方能看见拐角处我熟悉的大木柱。

  我每次进去都晕头转向,仿佛进入一个巨大的迷宫,从记事起我去了姥姥家许多次,也未能把这个大型迷宫走完,只能由衷叹服建筑师的别具匠心。

  门外是稻场,稻场外是长达几十米的水塘,塘里面种满了荷花。

  每年七八月份,塘里满是采摘莲蓬的男男女女,立秋时分,水塘又成了孩子们的主场,大大小小的孩子跳入水塘,争先恐后的采摘菱角。

  新鲜的菱角生吃清甜爽口,煮熟了吃又多了面面的口感,是小孩子喜爱的吃食。除了菱角,屋前屋后还有许多品种不同的枣树,山上有数不清的板栗树。

  我们家和姥姥家只相隔几十里,种的枣树却结不出那样又大又甜的枣子,妈从家里挖了枣树苗带过来,枣树也只开花不结果。

  每次说到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打枣捡枣,妈的眼睛都亮了,我想那就像是我和妹妹一起摘柿子分着吃的心情吧。

  舅妈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所有村民居住在同一个“大房子”的环境,朝夕相处的邻居,早晚相对的亲人,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诉说的对象吗?

  她究竟是死于宿命,还是意外的想不开,还是积年累月的孤独呢?我想,大概只有生前的她自己可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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