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别急嘛。”吴忧压着他的肩膀让他稍安勿躁,“他是去当翻译不是去打仗,不要急。”
可光是听到打仗二字纪潼就已是三魂去了两魂半,哪能不急?
他扯着吴忧问:“你还知道什么?他到底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走的?”
吴忧见他手肘在那儿动来动去,几次差点儿碰着炙热的汤锅,头一件事就是急忙把天然气给关了,然后才一一解释给他听。
梁予辰是一个月多前出发的,跟Steve一起。去的地方是旧法殖民地利维亚,既说阿语也说法语,兼有维和部队主通英文。之所以让纪潼不要急,是因为此地前线战况虽然暂未明朗,但黄皮肤黑领带的人仇恨值偏低,并且安理会上个月就已经通过决议禁飞军用飞机,轰炸区中辟建安全区,局势相对而言已经日趋平稳。
他们二人既通英语又通法语,经由许教授牵线、通过安理会的渠道去了那边,服务的对象主要是工程师和维和部队军官,负责一些清弊工作,理论上来讲安全无虞,顶多是生活不便而已。且不光是他们,除了四大行职员外勤时配有安保以外,铁塔、通讯类企业员工均挂着工牌满街乱窜,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赚外汇。
专业词语太多,吴忧这番话说得磕磕绊绊。纪潼起先急得要命,一对流光似的眼睛切切盯着他像是要将他没说完的话全抢出来,听到后来却又慢慢变得缄默,身体一动不动,只有两只手在大腿上紧紧攥在一起,十指绞着不松。
看着他五官皱如旧纸,吴忧心中也挺不安:“我就知道不该告诉你,你看,告诉你了你果然担心,其实他很安全。”
纪潼却问:“如果真的很安全,他为什么要瞒着我?”
“免得你担心。”
“安全我为什么要担心?”
“因为……因为……”吴忧辩不过他,开始自暴自弃,“算了算了,我说不过你。其实他去之前考虑了很久,但他说不想放弃这次难得的机会。”
纪潼前额阵阵发紧,心里又急又气,抢白道:“这算是什么好机会?去战区当翻译,弄得不好缺胳膊少腿,谁喜欢就该就让谁去!而且他不想放弃机会为什么就不能跟我说,是觉得我会拦着他不让他去还是觉得他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
洋洋洒洒一大车话,发泄完再也忍耐不住,推开碗碟伏桌抽泣。
吴忧顿时没了主张,拍他的肩安慰半晌不见有起色,便拿起桌上纪潼的手机给梁予辰打电话,哪知仍是不通,只能任由他宣泄了许久情绪。
这顿接风宴被变故打了岔,两人都没什么心思再吃下去,只得草草收场。纪潼要买单,吴忧坚持AA。
回去路上两人默默吹风,始终一言不发。到了酒店门口,吴忧问:“你还好吧。”
他说:“好多了,抱歉我刚才不该跟你发脾气。”
吴忧开朗一笑:“没关系,我能理解。”
两人约了周末再见,一起看房子去。
与吴忧分开后天色已晚,月光晦暗不明,天上像塌着一方厚厚的鸽灰色水泥,拿锤用力一敲兴许能敲下渣来,可任它春天的风再舒爽也吹不开这层厚泥。
这里离家属院不远,纪潼慢慢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回想这个月发生的事,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总算明白为什么梁予辰只说自己很忙却不说在忙什么。忙着保全性命,自然分不出神来解释。
不过他仍有想不通的事。想不通梁予辰明明已经跟自己在一起了,为什么还不顾自己的感受,非要到危险的地方去,难道不知道自己对他的在意?又或者他不在意这种在意。如果真是这样,在梁予辰的心里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位置,是人生路上的添头还是锦上添花的彩头。
早上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无感慢慢变得强烈起来。他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天平渐渐失衡,他对梁予辰的在乎超过了梁予辰对他的那一份,把天平压得翘起来,一方悬空一方着地。
没等他厘清,手机就在袋中震了起来,拿出一看,是梁予辰,便走到路边供行人歇脚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潼潼,抱歉,刚才你打过来的时候我在忙。”
梁予辰第一句话就是道歉,显然是上午的牢骚起了作用,怕自己多心。
“你在忙什么,忙着躲子弹吗?”
电话那头全无准备,立时便沉默下来。
眼前汽车急驰,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纪潼就也沉默。微风习习,幽香沁沁,这样的夜算不上多么好,却也绝不算坏,可惜他心里只觉得惨淡烦躁。
“你知道了?”
他嗯了一声:“刚知道的。听说你太优秀了,万里挑一,去战区给人家当翻译,回来是不是还能授勋?”
“潼潼,”梁予辰低声道,“你要是生气就把火发出来。”
“生气?”他的脚在地砖上一寸寸往前磨,看着鞋底将朱砖磨出松泥,“我是谁呀,我哪有资格生气,今天要不是吴忧告诉我我还什么都不知道,生什么气?”
“你先听我解释,这一期只有五个月,我是想快去快回,没必要让你们替我担心。”
梁予辰少见的说话有些着急。
“喔,”纪潼举着手机的右边手腕还有一道不太好看的疤,昭示着他曾为他们的感情做过的事。
“所以你就谁都不告诉,自己一个人跑到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去实现事业抱负去了。”
一想到吴忧所说的“不能放弃的好机会”,他心里都难免淤塞。
“我只是觉得这次经历难得,报酬也不低。这地方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危险,我还是坐办公室,很少陪军官出去,跟在特纳的时候没什么分别。”
军队自有军衔在身的专职翻译,国际组织派去的译员只是纯粹的文职,作为翻译兵的补充,饶是这样仍有许多世面可见。
仔细想想,假如有人自诩武状元,想必也不甘于只在拳馆当一名教习,而是希望在江湖中大展拳脚。况且酬金丰厚,去五个月能赚十五个月的钱,只是冒一点可控的风险而已。
梁予辰有梁予辰的考虑,也说得通,纪潼一时却想不到这么多。他慢慢把头低下去,脸埋在膝盖间,眼睛与地砖的距离近到可以看清每一条缝隙,抱着腿问:“所以你是想告诉我你去那儿是为了钱?”
这样听起来就更荒唐。
“不全是。”
“那你就没想过我会担心?”
“想过,所以才没有告诉你。”
听到这儿纪潼直起身,看着车流同他据理力争:“你做这种危险的决定之前难道就不会为梁叔叔和我考虑考虑?不管是为了名还是为了利,这样做都很冒险。我们还在国内等你回来,万一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你出了什么事,梁叔叔那边谁去说?”
他在伤心难过的情况下极少能说出这种条陈清晰的话,说完连自己都诧异,原来自己现在也知道不能一味地发脾气、闹情绪。
梁予辰在哄人方面经验欠缺,况且自己也不占理,只能诚恳地又道一次歉。
“对不起,潼潼,不该让你担心我。”
“我跟你保证一定会注意安全,每天再忙也会给你报平安,给你拍我办公室的照片,赚到的钱全交给你。”
纪潼原本气得肺疼,听到这最后一句煞有介事的保证又不免觉得好笑,板起声音道:“谁要你的钱。”
梁予辰听他声音里有了笑意,这才松了口气,逗他:“钱就是给你赚的,你不要我就扔了。”
“扔就扔,谁稀罕。”
“真扔了我们俩以后买房子怎么办,哪来的钱?”
“你买你的,关我什么事。”
“你不跟我住一起?”
“呸,我跟狗住一起。”
梁予辰笑了笑:“汪。”
纪潼没想到他这么没脸没皮,连狗都肯当,心中简直无语至极,赶紧岔开话题让他讲讲这个月发生的事情。
梁予辰便牺牲难得的午休时间,事无巨细地交待这边的生活细节,只为宽纪潼的心。
战时跟休战的利维亚是两个世界,他们来的前一周两边正张罗着签停火协议,夜半虽有防空警报,但从没听见一声炮响,白天还有人在内河边摆摊卖手工艺品,第二周起才略略紧张起来,晚上到时间会宵禁。
不过工作的确比在特纳繁重。这里没有上下班时间,需要你了一个电话就要传唤你到跟前去。有军衔在身的人常年在枪炮中穿行,上下级关系难免严肃又紧张一些,不像以往能在工作伙伴面前打个电话闲聊几句。
梁予辰没有军衔却也要受军方管制,行动上自然也不如以往自由,但为了安全还需倚赖军方庇护。
听了他这样说,纪潼终于没那么悬心了,站起来继续往家的方向走。梁予辰问他在哪里,有风的声音,他说自己在街上,的确有风在吹。
“哥,其实我生气不光是因为你去了战区,还因为你去了那儿但不告诉我。我知道你是不想我担心,但我还是希望你有任何事情都能跟我商量,把我……把我当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他知道自己的肩膀生得不如梁予辰宽,但既有这副肩,也愿挑两担。
梁予辰却说:“不是不信任你,是怕自己受你的影响。”
“做决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考虑清楚了,如果告诉你以后你反对,我怕我会有顾虑,会推翻自己的决定。”
纪潼闻言脚步一顿,怔愣在原地。
“所以你是不想受我的影响?”
“嗯,在能够保证安全的情况下,我希望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平安符还在身后的背包上挂着,纪潼听到这里,忽然间想起梁予辰曾对他说过的那句:“吊坠丢了的事别放在心上。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也不要考虑我。”
那时他还在纠结是否考研,因为感情事纠缠不清而迟迟下不了决定,梁予辰就说了这句话。
这句话也在他们的关系里贯穿始终。
“潼潼,你能明白吗?我不是不信任你。”
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点完才想起梁予辰看不见,又说:“我明白。”
初听这话时模糊不清,但这回他是真的明白。
他们彼此其实一直抱持同一个想法,那就是不要互相影响。纪潼不希望梁予辰为他改变,梁予辰也不希望纪潼为他勉强。年少相遇懵懂多过成熟,两人一个纯孝重情一个烂漫天真,本就都是拔尖的,其中任何一方因为感情变得束手束脚、患得患失、丢了本心都是件令人扼腕的事。所以梁予辰不想因为他而放弃尝试,他也不该把感情变作枷锁套牢这个人。
想到这里,他似乎对翟秋延院中那副对联有了另一种理解。
有自然相知之人,无不可过去之事。如果把这句话放到感情里,那是很合他们二人如今的状态。他们是彼此的自然相知之人,但大可不必将感情视为不可过去之事。在他们的生命里有理想、有亲情、有事业,有许许多多可与感情相辉映的事,共同灿若恒星,方构成精彩人生。
行过一棵柳树,风吹得碎叶互相交头接耳,愉悦地沙沙作响,又听见梁予辰说:“这里一到期我马上回国,你等着我。”
他拽下片树叶,想起以前两人穿梭于柳条间骑车的日子,没忍住自白:“哥,我真想你。”
本以为会收到一句我也想你或者我更想你,没想到梁予辰沉默片刻却说:“想我就亲一下风,我能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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