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那天纪潼带着少之又少的行李去坐飞机,仓促间开始一场突如其来的旅行,出门时手忙脚乱到险些连护照都忘了。王腾他们有东西让他代购,一个小时里竟然也给他列出个长长的单子,三个人将他送下楼兴高采烈地朝他挥手道别。
他回过头也挥挥手,脖子上围着胡艾华打了许久的那条驼绒围巾,秀气的下颌收在围巾里,脸上的那双眼睛不像往日那样顾盼神飞。刚要转身离开,却被王腾“诶”一声叫住。
“予辰哥知道你要出去吧?”
他听到这个名字,扶着箱子没说话。
“明白了。”王腾两手抄在裤袋里,有些痞里痞气,“又是偷着出去,真有你的。那要是他再找过来我们怎么说?先套好词,哥几个别给你演砸了。”“
室友们踩的地方就是梁予辰曾坐过的台阶,纪潼仰头后又慢慢将眼垂下:“别跟他说实话,就说我在忙,忙什么都可以。”
王腾心领神会:“放心吧,把心放肚子里。”说完三人转身要回去,这次却又被纪潼叫住。
“等等。”
“怎么?”
他左手往上拉了拉围巾,只露出一对不安的眼睛。
“要是我哥非要在这儿等我,你们……拜托你们把他劝回去。”
外面冷。
三人听完他的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觉得有些怪异。
其后的日子证明这一句交待多余。
纪潼回国,在校门口见过梁予辰那一面后满腹心事回宿舍,推开门只有侯进在。他把行李箱摊在地上一件件往外拿东西,侯进从床上爬下来拿到自己那两条划算的进口烟高兴不已,就差当场点一支抽起来,出于感谢也就顺手帮他归置归置。
他给胡艾华买了化妆品,给梁长磊买了参片,蹲在地上一一拿出来。侯进问:“没给你哥买东西?”
“不知道买什么。”
其实是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干脆没有买。
收拾了许久,宿舍很安静。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拿出最后一件衣服抱在怀里,低头看着空荡荡的箱子:“侯进,我哥这几天来过吗?”
侯进正站在桌边拆烟:“没来过。”
“一次也没有?”
“没有。”
纪潼心里慢慢松了一口气。也许梁予辰已经想通了,也许他下一次来找自己就会说当时只是一时冲动,其实他们还是普通兄弟。生活就此拨乱反正,回到正轨。
自己应该高兴。
他站起身来将箱子拖到床下塞好,路过窗边,却下意识看了一眼楼下的空地。
—
回来的第三天是周五,纪潼考完了本学期最后一场考试,走出教学楼时阳光有些晃眼,看样子是春天临近。他仰头看天,抬手挡住太阳,做了个深呼吸。
冬日凉气灌进肺里,整个人冷得一激灵。
一边下楼梯,他一边开机。屏幕刚亮一秒,电话就迅速打了进来,像是一直在拨。
“妈?”以为他妈是要问他晚上要不要回家吃饭,他在楼梯上停住脚步,走到边上去接电话。
“你在学校吗?”胡艾华声音略带着急。
“在啊。”他把左手揣进兜里暖着,“刚考完试,我晚点再回去。”
“先别回来。”他妈一下截住他,“你梁叔叔马上要到你们学校去,已经在路上了,你去靠近地铁的那个门口接一下他,带他到学生处去一趟。”
纪潼一怔:“梁叔叔来做什么?”
那头却不再多解释,只说:“为了你哥的事,你见到他以后少说话,别招他烦,他心情不好。”
纪潼答应着,心脏跟着脚步震,缓步迈了几阶之后拔腿向学校大门跑去,在外头等了将近二十分钟才见到风尘仆仆赶来的梁长磊,身上还穿着搬货时才会穿的灰夹克。
“梁叔叔。”
梁长磊看到他时面露不悦,“跟你妈说了不用找你”,接着又问,“没耽误你的事吧。”
纪潼急忙摇头:“已经考完试了,我闲着的。”
“那就好,”他说,“你快带我到教务处,不对,是学生处去一趟,就是管学生的地方。”
话还没说完已经进了校园,没头苍蝇一样。
纪潼追在后头几乎跑起来,根本不像是个带路的:“去那儿干什么?这边,右边。”
梁长磊皮鞋踩在地上脚步急促又用力,头也不回地说:“予辰下午突然打电话来,说学校安排他出国半年,他正在登机,让我不用操心。”
又说:“你说他这不是胡闹吗?出国半年这么大的事一通电话就算交待完了,我连面都没见着,再打过去就是关机。我想来想去,只能来问问你们学校的老师,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纪潼霎时间顿在原地,怔怔看着前方。
梁长磊还在往前跑,跑了很长一段,忽然发现他没有跟上来,出声喊他。
他如梦初醒,疾速追上去仰头问:“梁叔叔你说什么,我哥去哪儿了?”
梁长磊为人向来稳重,鲜少像这样急得喘起来:“电话里连这个都没说清楚,我听着像美国,也不敢完全确定。”
周围幻听似的。纪潼心脏跳得几乎要蹦出身体,全身血液却凝固一般喘不过气,强令自己镇定。他领着梁长磊跑到学生处三楼,问了好几个人后才堪堪截住高翻学院研究生部的行政老师。
事情毕竟是梁家的事,梁长磊没让他进去。他就站在门口寸步不离,十指绞得发白。
没说几句话,办公室里两人面对面提高了音量。
当职的是位女老师,莫名其妙被学生家长找上门来原本就是满腹的委屈冤枉,更何况态度还这样火烧眉毛。
“你跟我喊什么?他自己递的申请表自己走的流程,白纸黑字在这儿,难道还觉得是我们把他骗去的?”
“好几个学生争破头要这个名额,给他是对他的肯定,他态度积极配合度高又是二十几岁的成年人,我们做老师的当然觉得他已经跟家里谈好了。”
两人在办公室里吵,声音传到走廊都听得到,许多老师经过时侧目。纪潼心慌得像测过八百米跑,额上出了整整一层细汗,身体却如木桩般直直立在门边没有多余反应,听着他们的谈话,整个人如坠雾里。
就像在影院里隔着台子看电影,虽然逼真,却不敢相信。
哥哥真的走了?
一通电话,寥寥数语,一走就是半年。
这样草率且没有交待,一点也不像他的为人。
梁长磊接过申请表,见到儿子的签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既难堪又不解,半晌才再度开口:“老师,您别往心里去,我刚才太着急。这个交流计划能不能劳烦您多告诉我一些情况?起码让我知道我儿子要往哪儿去,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不懂,以为什么都是交流计划。
门外的纪潼脸色苍白,抬起头来盯着那位女老师。
“早这样好好说话不就结了吗?你过来我告诉你。”
她将梁长磊引到自己电脑屏幕前,一项项指给他看:“这几个国家他都得去,顺序现在还不一定,具体行程表他跟许教授手头都有,您做家长的没必要悬那么大心。”
将事情说得云淡风轻。
梁长磊盯着屏幕,满腹疑问未解,表情依然凝重,刚要开口,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句: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纪潼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站在他们两人后面神情克制又紧张,问问题时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女老师有些诧异:“你是哪位?”
“我……”他嗫嚅,“我是他弟,刚才一直在门口。老师,我也是外院的学生,您要是知道的话,麻烦您告诉我们,我哥什么时候能回国。”
梁长磊反应过来,连声说是。
“这我说不好,少不了得五六个月。”她关了表格,不再敷衍下去,“你们直接问他不就完了,他总不能不跟家里联系。”
说完,像是看不下去,竟抽了张纸递给纪潼:“不要急。”
纪潼接过来说了声谢谢,攥在手里:“我没有急。”
—
回家恰赶上晚高峰,十公里长的路途堵了半个多小时。
气氛压抑,纪潼生硬地起了个话题:“梁叔叔,听我妈说你在盘新铺面,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吗?”
梁长磊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在办手续。”
纪潼又问:“那是不是很快就要把原来的铺子交还回去?”
“得等这边租约到期。”
“那——”
“潼潼。”
梁长磊似乎很累,冲他摆了摆手:“叔叔想静一静。”
纪潼闭口不言,脸上神情像一条打湿的毛巾,皱出了纹理。他何尝不想静一静,可他不敢静。
人在慌张无措时总会试图用说话来掩饰内心,他似乎比常人更拙劣些许。
出租车经过商业区,两层高的奢侈品广告牌夜色里灯管炽灼,英文字烧人的眼睛。梁长磊瞧见了,靠在靠背上,问他:“潼潼,你哥要走的事之前有没有跟你提起?”
纪潼缓慢摇头:“没有,我也不知情。”
梁长磊看着窗外,显得无力:“予辰做事向来有交待,从来不会这样叫我操心,何况出去这么久他都没有向我开口拿钱,这样怎么行?”
顿了一顿,自己忽然又有了解释:“也许他是考虑到我没有钱,心疼我刚用光了所有积蓄。”
纪潼双膝并在一起,默然不发一语。
“我这个儿子……”梁长磊双眼浊然,眼皮松弛,一瞬间老了几岁,“坏就坏在太为别人考虑。”
—
回到家,门一开胡艾华立马就迎上来,像是已经独自坐立不安良久,问老公:“怎么样?问清楚了吗?”
梁长磊疲惫地点了点头:“他自己要去的。”
没有什么苦衷,没有人逼他,梁予辰主动请缨。
胡艾华脸上表情僵了一瞬,下意识看了一眼纪潼,又很快转移去别的地方。
纪潼完全没有注意。
过了会儿,他听见有人喊他:“潼潼怎么了?”这才慢慢醒神,鞋也没换,就此走回房间去。房中几乎空了一半,书架上、衣柜里,还有空置着的下床,连被褥都没有铺。一切仿佛回到了三年前,他跟梁予辰第一次遇见的那一天。他回到家,发现工人在装上下铺,气得质问他妈是不是把他的床卖了。
那时的上下铺就像这样空,那时的梁予辰刚刚出现在他的生活里,隔天误打误撞将他洗头的模样瞧了去。
胡艾华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进来,问:“儿子,没事吧。”
纪潼怔怔回头:“妈,哥把东西搬去了哪里?”
胡艾华说:“当然是学校里。”
“什么时候搬的?为什么要搬出去?”
既然只离开半年,又何必把东西全搬到学校去,难道梁予辰再不打算回这里?
“不清楚,搬出去有好几天了。”胡艾华转过了身,手指轻擦桌面,又把指腹翻过来看,“真是,才几天而已就落了灰,妈忘了打扫。”
物去景存,灰尘满地。
纪潼恍惚后退,一下跌坐在床板上。
盼着梁予辰搬出去盼了那么久,这一天真的来临,他似乎该觉得痛快,可面对空荡荡的卧室心里却只有痛意没有快意。任谁也想不到,只不过在飞机上打了个盹,再醒来生活已变了模样。房间成了他一个人的,机场的某一架飞机像雁,带走了他的哥哥,归期未定。
恍然间又回到那一年,他在候机大厅隔着玻璃流眼泪,拼命喊“哥、哥!”,梁予辰听不见,却对着他笑,打电话的手势比了又比。
纪潼又在心里喊“哥、哥!”,心里空空荡荡的,有回音。
胡艾华走到他身前蹲下,左手搭上他的膝,右手轻轻擦拭他的眼角。
“潼潼,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
纪潼抬头,惶惶然看着她,似乎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希望如此。他垂眼一瞧,怎么妈妈的指弯上真有眼泪。
面前忽然跳出一个人,好像是郑北北,指着他说:“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
他无言辩驳,有白纸黑字为证,两母子才知道的秘密。
在知情的母亲面前他方觉无地自容。
胡艾华收回手,轻轻推他的膝,声音低下去:“儿子,别怕,万事都有妈在。”
她会替唯一的儿子做他想做但不敢做的事,她溺爱他,庇护他,只要她还活在这世上一日。
纪潼无言可答,唯有沉默。
许久后他走出房间,转头,见父母在阳台上说着话。
梁长磊背对客厅撑住了阳台,面朝外面的夜景,手里还紧紧攥着手机。
算算时间,飞机还没有落地,他不可能等来儿子的电话。
胡艾华站在他背后,两手先是抚在他肩上,小声劝慰着,后来又侧过身去偷偷拿袖子拭了拭眼睛,没让梁长磊看见。
纪潼站在客厅,陌生的无力感从脚底升起,水一样漫上脖颈,淹得他喘不过气。
他知道躲不过了,这一次一切终会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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