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纪潼叫了声妈,换了拖鞋往里走。
开阔敞亮的客厅角落空调小档风吹着,是安静不吵的立式。沙发对面的壁挂电视正在重播一档搞笑综艺节目,几个人抱着鸡疯跑。沙发上半卧着一个人,两腿并在一起,因为穿的是深蓝色牛仔裤,乍一看像条身材姣好的美人鱼,左手扶着半个西瓜,右手持勺子挖出圆球攒到一个白瓷碗里,眼睛却盯着电视,发出悦耳笑声。
这是纪潼的妈胡艾华,正在跟学生一样享受暑假。
他妈年轻时是个标致的大美人,尽管现在也不老,至少风韵犹存,眼角都没多少皱纹。当年他外公在战争里拿过勋章,退伍后成了直辖市一位不小的干部,可惜人走得早,又没有儿子,权势地位多半失却了——线香燃尽炉子里只余香灰。
不过这不影响胡艾华成长为新时代先进女性。后来她不顾母亲反对义无反顾要嫁给一个叫纪建滨的高中同学,胡家没办法,只能将女婿从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扶成了私企老总,好叫女儿有个依靠。
谁曾想男人有了钱就变坏,纪建滨四十岁一过就跟身边胸很大的女秘书搞到了一起,还悄无声息地租了套公寓成了第二个家。胡艾华她妈知道以后气出了好歹,第二年脑血栓撒手人寰,胡艾华就此跟前夫成了仇人。
好在她本身还是个小学老师,家底虽不很厚,供他们母子糟蹋一世是够了,渐渐便又想开许多,重新变得无忧无虑。
“回来了?”
她坐起身笑着朝儿子招手:“过来过来,西瓜都挖好了。”
看着是母慈子孝,可等到纪潼真的走到身边她却又立刻把两道纹过的柳叶眉一横:“玩什么了这一身臭汗!”
恨不得立刻跳开几丈远。
纪潼大喇喇往沙发上一坐,刘海一撩一脑门的汗:“跟胖子他们出去了呗,晒死了。”
整个假期他们仨都在一起厮混,家长从不当回事。胡艾华一面抽了张纸巾给他一面道:“吃几块冰西瓜,你梁叔叔早上特意送过来的,特别甜。”
胡艾华跟对象梁长磊是由买水果的机会相识的,干柴遇上烈火,彼此都觉得合适,关系竟比年轻人还甜。出于关心,也出于想见对象的原因,梁长磊三天两头往这个家送时令水果,喂动物一样喂他们母子俩。
一听这话,纪潼本来已经拿起的叉子又用力往回一戳。
“块儿八毛一斤的西瓜还值当特意送一趟?不嫌寒碜。”
“臭小子胡说什么,”胡艾华将脸一板,电视不看了,“谁寒碜你了?你梁叔叔是体贴你妈,这么重的西瓜大老远送来,别给老娘不知好歹。”
奇了怪了。他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小子,身边的女性同胞却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爱自称“老娘”,显得他地位格外低下。
“体贴你你就吃呗。”纪潼站起身径直往卫生间走,“这种小摊小贩卖的瓜反正我是不敢吃,谁知道打没打甜蜜素,为这点甜头吃坏了肚子得不偿失!”
刀子一样的利嘴,跟他妈一脉相承。
胡艾华在后面气得没招,见他快走得没影了急忙扯着脖子喊:“这种话明天你可不能当着你梁叔叔面说听见没有?否则休怪老娘对你不客气!”
不客气?有多不客气。
纪潼这辈子还没挨过打。
他拿小拇指掏掏耳朵,嘴上取得了胜利,心情也好了许多。悠悠踱到卫生间洗净脸和手又悠悠踱回房,窝在卧室里怡然自得打开空调。
房间不过米粒大小,没多久就凉下来,舒服得很。
说到这套房,小是小了些,两室一厅没有一点富余。他妈离婚后没搬回娘家当然是碍于面子,这一点两母子有着天然的默契,因此住回这教师公寓他倒也没怨言。但外人要住进来就是另一回事,尤其这外人还不怎么样。
跟老妈谈恋爱的梁叔叔纪潼见过多次了,脸上有不少沟壑,皮肤也晒得偏黄,不过身体还挺壮实,去跳广场舞应该会有不少大妈争当舞伴。
但他母亲胡艾华女士又不是一到七点就溜去广场跳舞的阿姨,用不着那一身力气。
纪潼躺在床上,两只手枕着头想了会儿觉得没意思,噌的起身趴到了床边的飘窗上。
楼下就是个小区活动中心,天气热到这个份上仍然有人在底下耍双杠,老年人们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一天都不偷懒。
他用手背垫着下巴,眼睛看着楼下一位位地过滤:这位不错,可惜衬我妈矮点儿;这位也不错,且慢,头顶像是秃了一块;那要不这位?呵这腋毛!薅一薅能扎扫帚!
看来又看去,始终没替他妈物色到一位称心的,只得又翻身回床上躺着,右脚歇在曲着的左膝上晃悠,脑中仍旧不甘心。
妈,我唯一的妈,你怎么就、怎么就看上一位庄稼人了呢?
你还不如去楼下练单臂大回环呢!
—
迷迷糊糊眯着午觉,时间晃到第二天晌午。
有两个人顶着炎炎烈日、拎着水果进了家属院的大门。
这刚是梁予辰回平城的第二周。他本科在高铁五小时车程的外地念英文专业,回家的时候不多。上半年某一天,他爸忽然跟他谈心,将自己老树开花的事和盘托出,并且表达了希望他支持的意思。
梁予辰当然没有不支持的理由。他爸又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抚养他长大,这些年遭了数不清的罪,早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在身边。
只有一件事费人思虑:他爸想带他一起搬去纪家。
他不理解,梁长磊就慢慢解释给他听。在提出结婚的同时梁长磊就主动表示要另买一套房子接胡艾华同住,但被胡艾华拒绝。她是体贴梁长磊,手头的资金就只有那么几十万,捉襟见肘,买了房子就没有办法盘铺面,难道一辈子租门脸做生意?
梁长磊惭愧,可也知道她的话在理。
“半百的人了,还讲究什么聘礼嫁妆?”胡艾华宽慰他。把钱花在刀刃上,趁着身子骨还健康早日干点成绩出来,也好让后人轻松一些。
另外,让梁予辰跟着过来,也是她这个后妈的主张。
第一层当然是体谅梁予辰自小没妈,要是再跟亲爹骨肉分离,把这个二十岁刚冒头的年轻人留在租来的水果铺头未免残忍些,多个人不过多双筷子;第二层,她也有她的私心。
她的宝贝儿子纪潼是娇纵过了头,等闲改不过来。梁予辰从小在艰苦环境下长大,是个懂分寸识大体的人,或许能当好这个哥哥也未可知,彼此在人生路上多个亲人。
即便两人处不来,那也不要紧。眼见着九月就要开学,两人都得住到学校去,天大的矛盾也就一个多月的工夫了,出不了乱子。
长辈把话说透,梁予辰无法拒绝,他是很有牺牲精神的一个人。
门铃响的时候纪潼正在卫生间洗头,手上沾了满手的蓬松泡沫慢慢揉搓,任由它响了半天也只当没听见。
里间的胡艾华许是换了身衣服,一推门跑出来,珍珠胶拖鞋啪嗒啪嗒拍打木地板,嘴里高声喊“来了来了”,跑到一半又不甘心似的绕回卫生间门口嚷他:“小兔崽子你聋啦?门都不知道开。”
他懒得理。
见庄稼人不比洗头重要,晚上还得跟杨骁他们去唱KTV呢,好些个同学。
接着外面隐约有说话声,耳朵里隔了水听得不甚真切。没过多久,声音竟越来越近,一溜的来到了卫生间门口。
“为了给你们个好印象潼潼特意提前洗头呢,没想到你们早到了。”只听格格的笑,“你们瞧,他在这儿。”
是胡女士的声音。
纪潼一秒警觉,门没关。他偏过头眯起眼睛,透过一层沫子和水珠往门口瞟,果然见到不远处影影绰绰三个人,立马急得跺脚:“妈!你把他们带过来干什么?!我还没洗完呢,出去出去!”
为着洗头方便他连早上穿的冲浪背心也脱了,眼下正光着上身站在洗手池前,下面也只穿着条比内裤长不了多少的松紧带短裤。虽说自己是男的,但前胸后背就这么光溜溜的,脑袋脖子上还全是没冲净的沫子,形象何在?
“快点儿呀!”
水进眼里辣得他睁不开,白净的五官急得皱成一团,还透出一丝诡异的红,嘴里不住催促。
“我们先出去吧,阿姨。”有人第一时间体谅他,可惜他现在分不出神来听。
胡艾华这才笑着关门,连声道:“这孩子害羞、害羞……”
—
洗完头,纪潼心里气不过,在浴室里将吹风机开得震天响,好半天才贴着墙根溜回房间换了衣裤。
他妈讲话的声音又清又洪亮,简直比电视机还响,时不时还掺着几声笑。他就不懂了,跟个卖西瓜的处朋友就这么开心?
过了一会儿听见自己的名字。
“潼潼,潼潼!快出来,别躲在房间玩电脑了,玩近视了看我不收拾你!”
他这才磨磨蹭蹭出去,两手抄在裤袋,耷拉着脑袋走到客厅,正眼也不往沙发上瞧,只余光瞟到有两个人。
“没礼貌,”胡艾华朝他伸手示意他坐过来,“还不叫你梁叔叔?”
纪潼懒洋洋道:“梁叔叔。”
接着转身便想走。
“诶!”他妈叫住他,“没完呢,还有你予辰哥哥!”
乍一听见这个称呼,纪潼心里闪过一丝异常,接着猛然明白了昨天那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
他倏地转身往沙发上一看——
路人甲!
什么叫冤家路窄?什么叫阴魂不散?
两人视线相交,沙发上端坐的青年也很意外,为表礼貌起身,“潼潼,你好,昨天我们是不是见过。”
“你们见过?这么有缘?”这一天真是惊喜连连,胡艾华恨不得他们打出生第一天就见过。
“嗯。”梁予辰望着纪潼,“昨天送一个学生回去,正好遇见——”
“喂!”纪潼大叫一声截断他。
高中毕业后谈恋爱虽然不是不行,但被他妈知道了难免大惊小怪,谁知道要听多少唠叨。
“臭小子鬼叫什么?”胡艾华吊起眼角瞪他,“打断别人说话没礼貌,还不快过来坐?”
“……”
纪潼这才不情不愿走过去,坐到离梁家父子最远的一隅,挎着他妈的手,从背后偷瞪梁予辰。等对方接收到他的目光,他就在嘴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意思很明确——
闭嘴。
第一次来纪家,原本还有些紧张的梁予辰看见他这个孩子气的动作,不知为什么,不由自主微笑起来,顿了两秒,微微颔首,示意他放心。
纪潼心里刚松,嘴却不饶人:“妈,能不能别让他叫我潼潼。”
胡艾华啪的拍了下绕在自己胳膊上的手:“那要人家叫你什么,难不成连名带姓?又不是你班主任。”
“连名带姓有什么不好,又不熟……”
“你——”
胡艾华眼见便要发火,梁长磊立即出来调停:“华华,没关系,今天他们才第一次见面,生疏也是正常的,慢慢就好了。”
纪潼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华华……
有了这么个下马威,梁家父子多少摸到了他的脾气,言谈间有意无意避开了他的名字。
他们今天来是为下周搬家的事,纪潼完全不感兴趣,边听边剥桔子吃独食,过会儿又拿出遥控器换台。等实在没什么可干的了,他想起洗头时穿的拖鞋打湿了,踩着咯吱咯吱响,走到玄关想换一双。
走过去,低头一看,顿时蹙了眉。
鞋柜边沿墙角整齐摆着两双鞋。一双黑色皮的,鞋头皱纹深得发白,仿佛一用力就能掰折;一双运动鞋,刷得倒干净,可惜是山寨货,款式配色全不对,送他都嫌硌脚的那类。
他站在鞋柜前扭头看向客厅,挑眼打量沙发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便宜哥哥。
大约是为显礼貌郑重,那人两手撑住膝盖,黑色短袖下配的是卡其色的长裤,拖鞋后半截露着白色运动袜,脚后跟还起了球。虽然昨天的眼镜没有戴,但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写着土。
纪潼这回连鼻根也皱起了小山丘。
这样的人上门来做他的哥哥,不是妄想是什么?
他目光灼灼,梁予辰很快感觉到,转头朝他看过来,温和地点了点头。
毒日头在外高悬,金灿灿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玻璃照进客厅,落到人脸上时已经敛了所有攻击性,似乎存在的意义只为了让他们将对方的表情瞧得更清。
梁予辰瞧清了纪潼,也瞧清了纪潼脸上清楚明白的敌意。他不觉得意外。对着这样一个小自己四岁的弟弟,他有妥协到底的觉悟。
纪潼也瞧清了梁予辰,却误把梁予辰的温和当成了得意。
就像是斗鸡场里的对手,一个已经鸡冠抖擞,另一个却昂首戴着绅士领结,并不回应他的挑衅。
他表情凝固一秒,心中怒意更胜,咬着后槽牙想:不把你赶出去我跟你姓。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