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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美文学 > 稻酒 > 第三十三章 信
 
  爷爷走了,就在过小年的当天。

  早上爷爷的精神分明好了很多,甚至开口叫我的名字,爸妈以为是清早的半碗粥起了功效,可没到中午他就猝不及防的离开了人世。

  家里乱作一团,妈一边哭一边打电话,爸忙里忙外烧纸,采办东西。

  我拉着川儿跪在爷爷的床前,我的脑子还是嗡嗡的,眼睛也干干的流不出一滴泪。

  川儿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起来,她不耐烦的跑出去了。我还是固执的跪着,想明白死亡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

  姑姑来了,她对着爷爷哭的很伤心,她说下雨天的时候,爷爷总是提醒她要记得换房顶的瓦片,以后不会有人再跟她说这样的话了。

  我被她的悲伤传染了,也簌簌落下两滴泪,却仍不觉得心里有何波澜。我为自己的冷漠感到羞愧。

  直到爸叫我出去,他们要给爷爷换衣服,我才抱了床上的被子仓皇的往外走。

  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和爷爷一起睡,我们盖的也是这床被子。有一次我尿床了,爷爷要把被子拿出去晒,我站在门口堵住他,我跟他说,要是你晒了被子,别人就都知道我尿床了,这是天大的秘密,绝对不能让外人知晓!

  爷爷认真的跟我说,没关系,我就说是我尿的,没人会嘲笑你的。我半信半疑的看着他,他的表情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妈从旁路过,我问她,妈,这样说你会信吗?妈点头说她信的。

  我又想起来有阵子我每天喝很苦的中药,每次喝完我都要拿着空碗跟全家人炫耀,显摆到爸妈都烦了,爷爷还是点头称赞,嘴里哼着他自编的表扬曲,“好姑娘,能干姑娘,排场姑娘……”

  回忆像海浪一样席卷而来,我终于泣不成声。

  爷爷走了,或许世界上再没有人会像他一样,总是认真的对待我的每件事,总是极力的维护我幼小的自尊。

  爷爷啊,我明白过来了,那次和你的冲突,是我应该先道歉的;你走之前说的那些“胡话”,我不该嘲笑你呀;还有今早,你精神好一些的时候叫了我的名字,你是想跟我说什么呢?我真不该答应一声就跑开了。

  可是死亡啊,它就是这样的一回事,等人反应过来,什么都已经迟了。

  叔叔们相继回来了,比起悲痛,他们似乎更为惊讶。

  他们瞪着眼睛看面前这个不再动弹的老人,迷茫的眼神好像在说,怎么就死了呢?随后我捕捉到了他们眼神中的悲伤,可能也只是一瞬,他们就出去帮爸张罗了。

  和妈一起收拾爷爷遗物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封信。它被压在箱子的最底层,信纸有些黄了。

  妈脚不沾地的忙了好几日,当我问她信怎么处理的时候,她没有表露出平常的好奇心,只是说烧了吧。

  我知道它就是两年前我带回来的那封信,我的手不自觉的微微颤抖,好像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虽然很早就大致浏览过这封信,但我还是有些不安。

  “爸:

  您好!我是李倩。

  这样称呼您,想必您就明白了我知道些什么。我实在无法忍受现在的生活才迫不得已给您写了这封信。

  我先向您介绍一下林争辉近日的状况。他在家打扫、煮饭、浣洗样样都不干,还从外面沾染了一身的坏习气回来。抽烟、酗酒,每次回家酩酊大醉,呕吐不止,人也弄得瘦骨嶙峋。

  这些我都可以看在多年的夫妻感情份上尝试包容他,但我绝对不能容忍出轨!

  没错,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刚开始背着我,现在竟然变得明目张胆起来!他这样做有考虑过我吗?有考虑过我们的儿子吗?

  说到孩子,他坚持让儿子姓胡。

  爸,我想您应该知道原因吧。这件事情是他心中过不去的坎儿,谈恋爱的时候他就跟我说过自己小时候被骂‘杂种’的崩溃心情。一直到参加工作,到他成年,他也经常酒后无缘无故的大哭,说是无缘无故,可我明白为什么。说真的,在这一点上,我很同情他。

  正是因为这份对他的同情,我才对他忍让至今。

  爸,我不想对上代人的事情指指点点,但我想您既然是这样的身份,您就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我恳求您正确的教育一下争辉,纠正他从小树立的错误的三观。至少让他明白混乱的男女关系并不能改变什么,只会让我们的家庭支离破碎!

  同时,我也恳请您,如果可以的话,跟他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帮他回到生活的正轨。

  人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我从小生活在离异的家庭,不到万不得已我真的不想离婚。您也一定不希望看到我们离婚吧!

  他最近出事了,骑摩托车撞到了电线杆,目前正躺在医院里,问题不大,请您放心。盼望您的回信。

  问家里人好。

  此致

  李倩”

  这封信的内容并不长,认真看完却让我的心很重很痛。

  它像一把利剑劈开了这个家的迷雾,一瞬间让我看清了多年来家里说不明道不清的混乱,让我明白了这个家所有人之间若有若无的疏离感的由头。也让我心中那一个个神圣的形象轰然倒塌。

  我冷眼看着跪在棺材前的那些爷爷的子孙,我冷眼看着来来往往的假装悲痛的成年人。他们的脸上戴着面具,他们的心里各怀心思,他们是这个世界上为了生存百般挣扎的可怜虫,却在见到我们的时候,换上了道貌岸然的面孔。

  我和川儿是唯一的嫡亲孙辈,由我们捧灵跪在道士后面做法事。川儿的腿已经麻了,她哭闹着不愿意再跪。所幸这样的场合哭再合适不过。妈掳了她到外面,给了她一个很大的橙子,她才欢喜的回来继续跪了。

  道士挨个念子孙的名字,“胡飞”,二叔的名字,“林争辉”,小叔的名字……

  我想挨个过去看看他们的表情,问问他们的心情,可是我依旧老老实实跪在自己的位子上,我也不知道他们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晚上守灵的时候,我假装漫不经心的向妈提起小爷爷。我想问她小爷爷之前过的怎么样。

  妈的神色很凝重,她说一点都不好,尤其是在她嫁过来之前,听爸说冬天还垫着凉席,叔叔们放假回来看了,心疼的给他换了被褥,人刚走就被换回来了……

  妈有点紧张,她说不要在爷爷的灵前议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我很识趣的不再追问,我开始后悔看那封信。世界上真真假假的事情那么多,对对错错的事情那么多,我只是一个小孩子,我没有指责任何人的权力,我只能用尊敬的口吻称呼每一个人。

  妈让烧的信我没有烧,它是爷爷的困局,我不想再把它留在爷爷身边。我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挖了一个坑把信埋起来,就让它自己慢慢烂在土里吧,就当它是我的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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