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嬷嬷原本想着,阿慈是市井白丁之家的出身,应当不会在意这些,哪里却料到凭空会冒出一个四王爷来。
阿慈不懂,可高羡懂,且非但懂,还是个精的,一眼就瞧出来了定是她使的主意。那丫鬟被遣来喊自己去偏厅时,说的四王爷旁的一句话也无,铁着脸,独独就点了她一人的名。
林嬷嬷也是直至此刻才终于觉得后悔万端,不该犯那一时的懒,倒要累得自己挨打不说,还得被撵出端王府去。于是一时间痛哭流涕,只不住地在地上磕头告饶。
高羡显然是气上了头,并不理会她。倒是阿慈,因想起昨夜小姑劝自己先休息、莫去守夜时,林嬷嬷帮的那两句腔,觉她本心倒也不坏,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做了些逾矩的事情,这才站起来,替她说了几句话。
阿慈道:“这事原本四爷已经管了,我是不便再插手的,只是这事因我而起,少不得我也要说几句。林嬷嬷擅作主张自然要罚,但妾身以为,也不至于要到撵她出府的地步。且林嬷嬷是府中老嬷嬷了,对王府上下大小事宜再熟悉不过,以后妾身料理家事,也免不了要仗她助力的。妾身此番给她做个保,不若改成罚俸三月,将杖刑板数亦减去一些,往后若是再犯,再撵不迟。四爷且看如何?”
高羡闻言,瞧了阿慈一眼,眉头皱得更深了些,可那面色却是有所和缓。他问:“嫂嫂不计较?”
阿慈微微一低首,道:“四爷也瞧见了,那吴大夫虽然诚如四爷说的甚是惊惶小心,但幸得还算是个信靠的人,没酿成大祸,且听他方才所言,也还在理。想来,林嬷嬷虽然贪图省事未传太医,但也还是仔细地去请了人的,没有随便打发人来敷衍我。”
阿慈说到这里停了停,目光又扫到林嬷嬷的身上。
林嬷嬷先听见阿慈站出来替她说话,就如同见到救星一般,抬起了头来。这会子阿慈停下来,又盯着她看,她的一双眼,正好也就撞见了阿慈的两道意味深长的目光。林嬷嬷登时无地自容,又匆匆埋下头去。
阿慈见她已是面红耳赤,这才也收回目光来,接着道:“四爷有心要替妾身教训不懂规矩的下人,妾身感激之至,只是林嬷嬷既然心地不坏,如今又有悔过之意,妾身确是不愿意计较了。”
高羡听罢,沉默了半晌,方才沉沉叹一口气道:“罢了罢了,嫂嫂亲自开口替她求情,我如何敢拂嫂嫂的面子,那就依嫂嫂所言,改作罚俸三月,杖责十。林嬷嬷,我也留你些脸面,你且自己去刑房领罚罢。”
林嬷嬷这会子连大气也不敢出,好不容易才等到他松口,哪里还敢再招惹这位爷不痛快。于是连涕泪也来不及抹,赶紧连连向阿慈磕上几个头,道些“奴婢该死,娘娘大人不计小人过”的话,又朝向高羡也磕了头,才踉踉跄跄地下去了。
待到林嬷嬷走以后,高羡转过身来,刚想要和阿慈再叮嘱几句,却忽然间见她身子一晃,一个没站稳,就跌坐回了椅子上去。
“嫂嫂!”她身后的思妤抢先惊呼出来,好歹止住了高羡要冲上前去扶她的举动。
转眼思妤已蹲下身子去探阿慈的额,高羡身后的迟恒也急急忙忙上前来了,高羡这才悄悄收回业已伸出去的一双手,只关切问了她一声:“嫂嫂还好吗?”
阿慈原本以为染了风寒,不过就是头昏一些而已,便没当一回事,可从入了偏厅后,却觉身子越来越不对。先头一直强打着精神硬撑着,这会子林嬷嬷一走,终于也撑不住了,登时只觉双脚发软,眼前一黑,差点就要栽过去。
好在她还勉强记得身后有张椅子,没有摔在地上,但也已是精神不济,露出疲累之态来。
思妤探了探她的额,立时就呼不好:“嫂嫂比之先头起床时,又更烧了一些,怎的也不声张呢。”
说完她也不顾什么虚礼了,站起回过身子便朝高羡与迟恒拜道:“四爷,迟大人,今日嫂嫂身子不爽,若有什么未谈完的事情,还是改日再谈吧。”
高羡自然说是无不可的,道:“我本来也是为了吊唁王兄而来,不过在门前见到那吴妙手,一时气着了,想嫂嫂恐怕暂无精力管这些事,就折来替嫂嫂教训一番。这会子既然嫂嫂身子欠安,赶紧回去躺着就是,我亦无事,待嫂嫂回后再往灵堂上给王兄烧些纸,也就出府了,嫂嫂不必管我。”
倒是迟恒,他先瞧了高羡一眼,觉得他来这趟虽然是打着吊唁端王爷的旗号,但从入偏厅到这会儿了,却都不曾提过一句端王爷故去,他如何伤心的话,反倒是前前后后全没有离开过两件事:一件是关心黎念慈,一件则是查问端王爷的案子。
迟恒心中便有些持疑,莫非他此行来,借吊唁与探望为借口,实却是在打探什么?且他此前亦与高羡接触过,知道他素来是个风流孟浪的人,但观今日一言一行,却同过去很是不一样。
高羡这般反常,迟恒遂也不得不多留了个心眼。
他转过脸来与阿慈叮嘱道:“王妃人在病中,下官本不该再拿琐事给王妃添烦,但只因下官有一桩案子要离京去办,明日启程,想来应有一阵子无法来王府了,这才冒昧再多说几句。”
阿慈这会儿渐渐缓过劲来了,听见迟恒说话,立时抬起头来:“大人明日要出京?”
“是,一早就已定好了的,谁知二王爷会遭此横祸。下官亦想留在京中,但这趟公差也不得不去,是以……”
“妾身知道了,”阿慈点点头,“大人有何要交代的,尽管道来便是。”
迟恒便绕过高羡,又往阿慈近前凑了凑,略微俯下身道:“先时下官与王妃说的那些话,王妃自己知晓就好,旁的人倘使问起,就不必再多透漏了,此是其一。”
他说话时的声音压得很低,教阿慈又想起了此前吴大夫诊脉时,她隐约听到的迟恒与高羡的谈话,两厢一联系,阿慈一时更加确信了,迟恒对高羡似乎怀抱着一种十分戒备的态度。
高羡此人,行径确实有些奇怪……
但她也仅仅只是点了点头,道:“好。”
“王爷之祸,虽然尚无定论,但下官粗粗以为,恐怕祸起萧墙。王妃如今在王府中,身旁也没一个心腹之人,定要千万当心,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不可以贸然行事,甚至于打草惊蛇,引火烧身,此是其二。”
阿慈的神色略显凝重,片刻才道:“好。”
迟恒的身子便又俯低了一些,更加轻声道:“下官此次出京,短则廿余日,长则数月,这段时日,无论三司查案得出何种结论,王妃都请牢记,逝者已矣,一切当以生者为重。王妃万万保重自身,切莫再病倒了。此是,其三。”
话音落,他就直起了身,徒留阿慈坐在椅上,面上还是显得怔怔的。
阿慈突然之间就想,当时是该及早下定决心,将那壶水交给迟恒的。只是眼下时机已逝了,高羡来了,且听他所言,他应当还会在王府中再逗留一阵子。
于是阿慈才拿定的主意,但碍于高羡在场,也只有暂且作罢。
她只沉默了半晌,方抬起头来,也轻轻道了一声:“好。多谢大人。”
一番行礼拜别后,思妤搀扶着阿慈先出偏厅回后院去了。
阿慈走后,高羡与迟恒遂也一并跟着出门。一个往灵堂上去,一个则往府外头走。
阿慈经过十字甬路就要走进穿堂时,偶然一个回头,恰好看见正要分道扬镳的两道身影,心中不觉,竟生出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来。
她对迟恒是满怀倚重与信赖的,因他称得上是自己嫁入王府以后唯一一位熟识,又因他在经办王爷的案子,是以没来由地对与他相处感到安全;可对高羡,阿慈一时却又有些把握不准了。
阿慈心中百转纠结,脚下转眼已经行到穿堂的阶前,于是这才堪堪收起来乱七八糟的心思,随思妤过穿堂,往后头行去。
……
阿慈在新婚夜染上的风寒,因她自己心未放宽的缘故,绵延了几日,一直也不见好。于是端王爷的丧事她便没有过多插手,全权交给了胡管家去料理,自己只在有需要的时候出面,余下时间,要么待在房中养病,要么就到灵堂上去守着。
这几日,来了许多吊唁的人,宫外头的有,宫里头的也有。
陛下太后听闻也是悲痛难当,先是陛下罢朝三日,后又传来太后诵佛时昏过去的消息。阿慈本该入宫去服侍的,但太后也不知哪里听说了阿慈伤心成疾,她自己也是因端王爷之事抱病在床,知道这个中滋味十分难受,且又体恤阿慈新寡,一时间也就免了她的入宫觐见,只是派下宫人和嬷嬷来问候了。
阿慈在王府中守了几日的灵,一直就守到王爷出殡。其间也不知流了多少的泪,洇湿了多少件衰服。
但阿慈伤心之余,一面却也还是强打起精神,借此时尚不必她亲自料理王府诸事的机会,暗中观察了几日。
迟恒走前所说的那三则事情,其中一则提醒了她,倘若杀机当真是从王府中起的,则以她如今还是人生地不熟的境况,实在危险至极。她要替王爷寻回公道,便该先抓紧时机,摸清端王府,扎根端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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