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吃过早饭又休息了一会儿,等纪潼恢复了些力气才退房启程。
昨晚在温泉里过得不知昼夜,这会儿出门一看,地上居然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大约是后半夜降了温。
走出酒店纪潼想伸个懒腰,刚抬起胳膊便觉得腰酸,后背还被毛衣磨得疼,只能又灰溜溜地收回手,说:“哥,好厚的雪,车能开吗?”
“路上有人扫过,应该没问题。”
梁予辰照例将他的手包在口袋里,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朝停车场走,找到车以后让他先进去,“我清一清车顶的雪。”
纪潼不听,非要帮忙,可又玩性大起。梁予辰先去前面拨挡风玻璃跟雨刷上的雪,没时间理他,就由得他跑到车尾去,不知在做什么。
没多一会儿就听见喊他:“哥,你过来!”
他拍了拍袖子上的雪走过去,见纪潼颇为得意地看着他,指着后面的玻璃说:“你看,我画的你。”
原来这几分钟时间纪潼在玻璃那层雪上画了个……姑且称之为图形。
两个火柴小人儿拉着手,走在一条笔直的马路上,别的就看不出来了。
梁予辰不忍打击他:“请教一个问题。”
“你说。”
“哪些特征能让我从这两个人里迅速找出我自己。”
纪潼抬头瞅他,一副“你怎么这都不懂”的表情:“你没看见右边这个人戴了眼镜?”
如果仔细分辨,的确,右边的火柴人脸上是有两个长方形。
“怪我眼拙。”他态度谦卑,虚心讨教,“那头顶上的这个圆是什么,太阳?”
“月亮。”纪潼笑盈盈的,“地方太小了画不下星星,我就画了个月亮,反正有月亮就有星星。”
他们二人一同看过美不胜收的夜景,从此什么样的夜晚也再入不了他们的眼。
于天寒地冻中抱着欣赏这副顽拙的作品,两人却都很喜欢,纪潼忍不住拍了下来,说:“哥,没想到我们的第二张合影是我在雪里画的火柴人,不过好有意思,很像我们。”
梁予辰说:“你喜欢以后我们多拍几张。”
纪潼将头用力点着:“咱们俩一辈子在一起,想拍多少拍多少。”
—
过完了周末,梁予辰又得去上班,纪潼独自在家休养生息。
到了办公室许教授不在,只有两个同事来了。他放下提包,刚拿出手提电脑就收到一条消息。
是纪潼,发了那张火柴人照片过来,附带一句话:“限你一分钟之内设成锁屏,图我P过了,你帅得很。”
下一秒,又发来一个小熊抽鞭子的表情。
梁予辰失笑看着图上那副多了两个粉红色桃心的眼镜。
“看什么呢笑这么开心。”Steve屁股下面的办公椅一滑,凑到他旁边,朝他手上的手机挑眉,“一大早上的春风满面。”
梁予辰淡笑不语,他还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伸脖一看:“哟,换锁屏?哪来的幼儿园卡通图片……”
大胆狂徒,竟敢对火柴人嗤之以鼻。
“艺术,你不懂。”梁予辰将手机反扣在桌上,“你要是闲的话帮我翻30分钟的印度口语。”
他一听,立马摇着头滑回自己位置去:“这么好的东西还是留给你自己吧,我有我的澳音要译。”
一直默默旁观的师兄此时横插一杠子,将水杯一端:“我喝口窝打(water),喝完了我再倒点窝打。”
几个人里就数他澳音说得最溜,梁予辰跟Steve立时被他逗得朗声笑起来。
趁着办公室气氛轻松,Steve想套话:“予辰,说真的,你是不是遇着什么好事了,好久没见你笑得这么高兴。”
不过对梁予辰无效。他收起笑容戴上眼镜,目光在手机上停留了一瞬,又拿起来,一边打字一边回应Steve。
口中说:“没什么,高兴我终于攻克印度口音。”
手里打:“把原图发过来,我顺便当电脑桌面。”
Steve愤而将手一扬,转身工作去了,“你这人真没劲。”
打完字,他将手机锁屏搁在电脑边,等它暗了,又摁亮一次,多看了一回。
就这样风平浪静地到了下午,办公室里的人全都起来活动。
外面又无声无息地下起了雪,所幸不大,梁予辰站到写字楼前廊透气,顺便给纪潼打电话。
刚拿出手机他就下意识想抽烟,烟都搁到嘴里又撤了出来。算了,晚上跟纪潼在一起,闻见了又要想起以前的事。
雪沫纷纷扬扬荡在空中,像絮,纠纠缠缠追追赶赶,可落到地上却又化得悄无声息。
响了几声后电话通了,纪潼叫他哥,语气很高兴:“怎么了?”
“在做什么。”
“在跟吴忧学烤饼干。”
他听见吴忧在那边喊“烫烫烫”,又听见纪潼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哎,你不知道,一团乱,吴忧根本不会。”
吴忧说“你放屁”,纪潼说“你才放屁”,两个人骂着回旋体。
梁予辰叫停:“要做就好好做,不要互相较劲。”
吴忧抢过手机喊:“予予予辰把他赶出去,他一点儿也不尊重原住民。”
纪潼抢回手机道:“可以啊小结巴,你还知道什么叫原住民。”
“好了,”他再一次阻止硝烟四起,“潼潼,晚上想吃什么,我这边快忙完了。”
“卷饼!”纪潼半点儿不犹豫,“我想吃卷饼,上回没吃上,遗憾。”
吴忧说:“带上我。”
纪潼说:“看我心情。”
梁予辰一句话把两个人顶回去:“下雪了,我开车去买,你们俩谁也别出去。”
两人无语。
—
挂完电话他想起该问问那家墨西哥卷饼店晚上开到几点,还没拨出去,忽然见远远的有两个人下了车。
车是许教授的车,那其中一位应该就是他老师,另一位却眼生,只看出是个女人。
那女人远远走来,穿着银灰色长羽绒服,颈间一条又大又厚的围巾遮了下半张脸,脚上穿一双栗色中筒雪地靴,看不清容貌。
既然遇见了就该跟老师打个招呼再进去方不失礼,梁予辰出来透气没戴眼镜,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近,未曾想越看越觉得熟悉。
直到距离不足十米,他才终于看清,那女人不是别人,是他的后妈胡艾华。
许教授隔着好几步就大声笑起来:“予辰你还出来迎?是不是从你妈妈这儿得到了消息?果然是个孝子!”
胡艾华也早认出了他,两眼一路都注视着他。
他叫了一声胡姨。
教授听见后愣了一下,倒是胡艾华很稳得住,脸上的笑很有风度,转头道谢:“许教授,今天真是多谢您领路,要不我还没法儿给我儿子这个惊喜。”
“哪里的话。”许教授也见过颇多世面,反应过来之后对这位继母更添好感,“予辰国内国外帮了我这么久,去年过年都没回去,我这心里早就有愧。今年他又说不回去,我正要说他,你就亲自过来了。”他转过脸:“予辰你看看,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妈妈坐这么久的飞机专程过来看你,真是不易。”
胡艾华笑着客气:“什么易不易的,自己的儿子,跑得再远我也得来见一面不是?”
说完,表情温和地看着梁予辰。
“那你们先聊着。”许教授拍拍雪往里走,“予辰你带你妈妈进去坐,里面暖和。”
胡艾华连声感谢。
等许教授身影一消失,廊下就只剩他们两个人,她笑容慢慢散去。
“胡姨,好久不见。”梁予辰接过她手里的行李。
胡艾华的目光在他脸上逗留了片刻,看着他接过拉杆,也回了句“好久不见”。
“没想到您会过来。”
“我自己也没想到,”她说,“没想到你们给我出这么大一个难题。”
这一年他们没有见过面,更没说过一句话。明明曾经亲如母子,现在见面却颇有种无话可说的意思,亲人离心总叫人心痛。
梁予辰的心不是铁打的:“外面冷,我带您进去。”
胡艾华却将他一拦,手上的水晶甲早已卸除:“不进去了,妈难得来一趟,请妈吃顿饭吧。”
到底是干活的地方,说起话来不方便,彼此都是文明人,互相懂得留面子。
他便进去收拾好东西,开车带着继母出去找餐厅。
现在时间尚早,两人在附近兜了一圈,到西餐厅时刚过五点。选了个靠窗的位置面对面坐下后,梁予辰抬腕看表,胡艾华笑了笑:“怎么,有事?”
“没事。”
他是在想吃完饭还来不来得及去买墨西哥卷饼,要不要告诉纪潼自己先吃不用等他。
胡艾华没多问,接过黑马甲侍应生递过来的菜单,低头翻阅:“纪潼呢,他藏哪儿去了?”
其实明知故问。
“在我家。”
“在你家干什么?”
“没什么,在我家住几天。”
她会英文,朝侍应生礼貌微笑:“要一份这个,别放沙拉酱,谢谢。”说完才看向他:“既然没干什么,你就应该劝他早早回去,老在你家住着算怎么回事?”
梁予辰跟她要了份一样的,等服务生走开才回:“考完了研,让他散散心也好。”
外头雪下得纷扰,风将其争先恐后吹到玻璃上,杂乱无序十分恣意,里面的人每说一句话却都字斟句酌,处处小心。人有时活得尚且不如一片雪自在。
胡艾华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手放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握在一起。
她今天在里面穿了件白毛衣,领很高。纪潼的下颌线条完全继承自母亲,看见她,梁予辰就想起家里那个等他回去的人。
这顿饭过去,不知道纪潼还会不会继续等他。
“儿子,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她把餐巾叠着搁到一边,开始与梁予辰认真,“我找到这儿来的目的是什么,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她来当然是为了把纪潼带回去。
梁予辰面前有一杯温水,里面浮着片青柠。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他手指虚虚握着杯壁,打足精神应对她的话。
“其实您不来我也会让他回去。”他说,“我没有打算留他在这儿过年。”
“嗯,你懂事。”胡艾华素手纤纤,右手无名指晃着枚钻戒,“可你根本就不该同意他来,来这一趟有什么意义?”
重点永远在后半句的兴师问罪。
梁予辰许久没说话,胡艾华暂且没有逼他,问他这一年过的怎么样,又问他工作顺不顺利,身边有没有人照顾。
她还抱持一个念头,没准儿梁予辰已经把纪潼忘了,现如今是纪潼一厢情愿。
两份一模一样的海鲜沙拉上桌,他每个问题都答,到最后一个问题时握杯的手紧了紧,语气变得郑重:“胡姨,我只想照顾纪潼。”
胡艾华手中餐叉一顿,放了下来,拧眉看着他。
“你说什么?”
梁予辰也看着她:“我想照顾潼潼,一直到老。”
他极少说这种感情浓墨重彩的话。
胡艾华闻言,身体脱力般向后一靠,半晌说不出话来,看他的眼神像看陌生人。
本就很淡的温情慢慢散去,不剩什么了。
她说:“你们年轻人,总是只想着自己的事。你知不知道,我来这儿没敢告诉你爸,他这一向身体不大好。”
语气是失望至极。说完,抬头看着他,像审问,也像是在等他反应。
梁予辰心知责难临头,但更牵挂父亲,慢慢蹙起了眉:“我爸身体要不要紧?”
“要紧倒不要紧,”她说话节奏慢下来,像是一颗心已经悬了许久,“血压有点儿高,人岁数大了难免的,就是不能受什么大的刺激。”
梁予辰慢慢收回目光:“辛苦胡姨照顾我爸。”
胡艾华朝他摆了摆手:“说这些干什么,我是他老婆,照顾他是应该的。”
他微微颔首,手握水杯没有松开。为人子,却没有尽到照顾父亲的责任,所以无法苛责继母。
“予辰,妈有几句掏心窝子话,不知道你如今还愿不愿意听。”
胡艾华把手伸过去,握住了他的手,掌心是暖的,像那年生日她开口让梁予辰喊她妈一样。
她说:“潼潼年纪小,想一出是一出,凡事喜欢头脑发热。估计我现在跟他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所以我才直接来找你。正因为他年纪小,容易行差踏错,我作为生他养他的人,不可能由着他胡来,得为他的未来打算,这是一方面。”
“另外一方面,说穿了就是我跟你爸的关系。我们俩是夫妻,那你们就是兄弟。你别说妈古板,同性恋这种事说出去名声本来就不好听,更何况还是两兄弟?这些闲话要是传到你爸耳朵里……”
说到这儿她手收紧,把梁予辰的手攥得发疼,目光揪心:“他的脾气你比我清楚,活活气死都有可能,难道你就这么不为他考虑?”
既然能坐到这儿,说明她已经做过万全的准备,不达目的不会离开。况且她并不算危言耸听,也没有半个字虚构,她只不过是将所有见不得人又不堪入耳的词摊在桌面上供人指摘而已。
但她的目的跟要挟的筹码对梁予辰而言未免残忍。
“当然,假如你们自私到底,非要在一起,那你们有手有脚,我也拦不住。只是这样一来……”
她顿了顿,两只手叠着覆在他手背,“我想着,我和你爸最好还是分开,要不然没法儿成全你们。”
梁予辰一听,抬头皱眉看着她,对于她的决绝有些难以置信。
他说:“胡姨,您不要这么说。”
“你以为我愿意这么说?”
咄咄逼人了半晌,胡艾华此刻方显出十分真心。她再抬起头来眼圈红了许多,说:“妈知道你不好受。今天一见你我就知道,你瘦了这么多,过得不好,妈心里有数,哪里有不心疼的道理?但是妈也没办法,妈只盼着你能认真考虑我刚才的话,早早地醒悟,咱们一家人还当一家人,这样不好吗?”
一方面是纪潼,一方面是他爸,她用父子感情逼他就范,筹码是梁予辰对亲情割舍不下。
梁予辰久久不言,下不了这个决心。
他对纪潼的感情非言语所能动,没有听了几句话就放弃的道理。但他对父亲的牵挂和亏欠是跟良心一并存在的,只要还有良心,他就做不出罔顾梁长磊利益的事。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说。
胡艾华含着泪“诶”了一声:“当然、当然,这才是妈的好儿子。”
接下来的时间,除了咀嚼再没有别的声音。
吃到后来,胡艾华吃不下了,一抬头见对面的盘子几乎没动,关切地问他:“不合胃口?”
他说没有。
“没有咱们就走吧,送我回酒店去。”
梁予辰觉得胃不舒服,他这个病是神经性胃炎,犯起来没有胃口。
雪地行车须得小心,路面容易打滑,再加上胡艾华选的酒店靠近机场距离又远,车开到酒店门口时天已经黑了。
他下车帮忙拎行李,胡艾华招招手喊接待推车过来,回头又握他的手,不让他辛苦:“回去再弄点东西吃,别饿着自己。我暂且在这里住一晚,机票明天什么时候的都有,你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就让纪潼来找我。”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