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一会儿,吴忧就一脸不情愿地赶到了。
“我在看电视剧,troubleman。”他瞪着梁予辰,中译英自创“烦人精”。
梁予辰不以为意:“少看电视多练琴。”
他嘁了一声,又走到纪潼跟前,矮着头戳人下巴:“你喝醉了?”
“没有,”纪潼摇了摇头,“就是有点儿头晕。”
“你哥哥真坏,跟别人喝酒还带上你。”
“是我自己要一起来的。”忙为哥哥辩解。
两个小男生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聊够了没有,”梁予辰抬手敲车窗,“聊够了就走。”
“知道啦知道啦,”吴忧不胜其扰,“走走走。”
安保替他们拉门,纪潼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知情识趣地坐到后排,没曾想梁予辰却又一次坐在了他旁边。他心里高兴,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还有意挨着车门,手里紧攥着围巾。
晚上的特纳市区不算繁华,往郊区开的车更少,一路上他们这辆二手福特少有同伴。梁予辰闭目养神,纪潼自然懂得安静。吴忧怕自己犯困,干脆打开了车载电台,放着抒情歌听,听着听着还跟着哼唱两句。
纪潼静静地听,耳边是吴忧的歌声,心里是梁予辰那句“丢不了”。
能再看到哥哥对自己笑,这一趟很值得。他侧转身体倚靠在车窗上,左边脸颊被暖气烘着,右边脸颊被玻璃冰着。
圣诞节过去不久,许多商店犯懒,还没有撤下红绿装饰,连铃铛也挂在檐下。婚纱店橱窗里,扎领结的银灰色西装配白色笼纱曳地长裙,模特挽着臂,假人也比他们亲密。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喉咙发痒,没忍住咳嗽了一声,咳完立刻便向左边看去,担心将哥哥吵醒。
没想到直直撞上梁予辰的目光。
既非一时起意,也非无意掠过,这道深邃眼神像是已在原地等候多时。倘若不是纪潼出人意料的回头,恐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梁予辰曾这样注视过自己,那就太可惜了。
两人谁也没有先移开眼,就好像这一星半点时光是从别处偷来的,稍纵即逝,因此能多看一秒是一秒。
半醉半醒的纪潼心绪跌宕,身体不自觉地向梁予辰靠近,刚要开口,却听前面的人发问:“潼潼你的病是不是还没好?”
吴忧也听到了刚才那声咳嗽,很关心他。
他神思一凛,方觉刚才差点儿失了分寸,忙敛了敛表情:“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有点儿咳嗽。”
再回头,梁予辰已经悄然收回目光。
“你要保重身体。”吴忧从后视镜严肃嘱咐。
“我知道,谢谢。”
“保重身体用在这里不合适。”梁予辰开了金口。
“怎么不合适?”
“病得严重才这么说。”
“喔。”吴忧打了个转弯灯,对纪潼却毫无抱歉,“不能怪我,怪你哥哥,他这个老师当得不好。”
纪潼勉强一笑:“我哥平常会教你中文吗?”
“会啊,不过他没什么耐心,总是教几句就说我笨。”
梁予辰并非对谁都有对纪潼的那份耐心和偏爱,至少对吴忧没有,教不会难免稍嫌他不够机灵。吴忧记仇,总拿来说嘴。
“不教就不教,”他朝镜中的梁予辰耸鼻,“孔子学院的老师教得比你认真。”
梁予辰说:“正好我也没有空。”
他们二人又开始看似不和实则亲密的斗嘴,吴忧说三句,梁予辰回一句,偶尔抬一抬眼。纪潼安静听了一会儿,转过头,在玻璃上呵了一口气,他的世界就此变得朦胧不清。
视野尽头有山有月,近处有烟囱有带窗的房屋,透过这一口雾气去看,一切虚如海市蜃楼,随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渐渐消退,最后只剩下一眼望不到头的柏油路。
去机场大约也走同一条路。
正有无尽不舍时,忽然又听吴忧抱怨:“好烦人,我的中文什么时候才能学得跟你们一样好。”
“不如结交个中国女朋友。”
声音从左边传来。
纪潼愣了一下,继而猛然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女朋友?
他张着嘴看向稳稳当当开着车的吴忧,像是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发觉只有自己一个人惊讶后又往左边看,脖子一格格扭过去像卡了壳。
吴忧自顾自反驳:“我现在不想找女朋友。”
梁予辰不给他面子:“大概是找不到。”
“你放屁。”
“这句话倒是记得牢。”
“放狗屁。”
“没完了?”
吴忧傻傻一笑:“说脏话好有趣。”
梁予辰作出无奈的表情,头无意间右转,终于发现纪潼不对劲。
“怎么这副表情。”
“你们……”纪潼嘴唇上下动着,你们了半天也没你们出个所以然。
吴忧拿余光瞥他:“我们怎么啦?我们没吵架。”
他们常这样闹着玩儿,算是锻炼口语。
纪潼身体是对着吴忧,目光却是看着梁予辰:“你还是单身?”
这问题实在尖锐,刺痛少男心。吴忧把车子向右一转,故作潇洒:“目前确实是单身,不过我有过三个女朋友。”
学音乐的浪子都很重视面子。
梁予辰目光直视前方,始终没说话。纪潼心中反复回荡着女朋友三个字,忍了又忍,脸上的笑却像滚水溢出,既活泼又热烈。起初还只是翘嘴角,后来越笑越开,干脆把脸埋进手掌心肆意笑起来,连身体也微微发抖。
吴忧从后视镜看见了,大为不满:“你开心什么?你嘲笑我?”
浪子在这方面还很玻璃心。
纪潼埋在掌心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却半晌抬不起来,仿佛开心得直不起腰。
“那你开心什么。”
“我替中国的女同胞开心,你这么善良优秀以后一定要找个中国女朋友。”
重音稳稳落在“女朋友”三个字上。
“真的?”吴忧半信半疑。
“真的。”他心中长草,人又想笑,话音刚落就马上呛咳起来,但就连咳嗽声也带着笑意,带着捉弄人时的坏心眼,响亮清透。
梁予辰忍不住开口:“买给你的药吃了还是没吃。”
纪潼在傻笑里刹住车:“吃了。”
“那为什么还是咳得这么厉害。”
“我也不知道……”他缓了缓,这才慢悠悠抬起头,一双剪水秋瞳脉脉含情,“可能是想在这儿多住一段时间。”
鬼使神差地说出这么一句暧昧不清的话。
梁予辰显然没料到他这么说,顿了片刻,竟转开了头,俊逸侧脸有罕见的不自然。
小小一方空间从这一刻起不再是车厢,更像礼物盒,里面装着一份专属于纪潼的礼物,名字叫梁予辰,是个大帅哥。
不声不响地,纪潼往哥哥身边坐得近了些:“哥,我从国内给你带了吃的,都是你最喜欢的。”
虽然仍然讨好,却不再小心翼翼,显然是在等表扬。
梁予辰还没说话,吴忧倒先听见了:“什么什么?什么吃的?”
纪潼扑哧一笑,梁予辰皱眉:“有你什么事。”
吴忧眼巴巴地看了他俩片刻,嘴抿成一条线,“可不可以分给我一些,我特别想吃中国的零食。”
辣条锅巴老干妈全都是国际驰名。
“都是买给我哥的,他说可以就可以。”现在轮到纪潼句句不离他哥。
他是酒壮怂人胆,彻底撒了欢,定定看着梁予辰,眸子错也不错一下。
车内安静,等着梁予辰发话。要不是吴忧要开车,眼下就是两个人盯着他。
梁予辰懒得理:“我还没见到吃的。”
算是撇清。
“在我包里。”纪潼声音甜丝丝的,“到家我就拿出来,还有——”
却又忽然不说了。
梁予辰抬眼:“还有什么?”
纪潼蓦地扭捏:“回去再讲。”
不过就是一条领带,弄得跟安全套一样。
梁予辰眉眼微挑,审视地看着他,大约觉得他有些奇怪。只是在席间喝了几口酒,出酒店时还好好的,现在怎么晕成这样,飘得忘乎所以。
回到家后,纪潼果真第一件事就是献宝。
他把背包拖到客厅,人蹲下去,身体还些微有点儿前后晃悠,包里的吃的一件件掏出来。
“鲜花饼……火锅底料……唔,还有什么来着?”
干脆脑袋埋到包里去翻,最后又翻出几袋豆腐干来。
“哥,你帮我拿个小筐。”他喊房间里的哥哥。
梁予辰刚脱了外套取了领带,颈间扣子敞开两粒,袖管也松松挽起,露出一截青筋脉络走向分明的小臂,上面伏着一道被刀划伤的疤。
“家里没有筐,用这个吧。”
他拿来一个比脸还大的碗递给纪潼,用来装地板上这些零零碎碎吃的东西。
“剩下的我来收拾,你先去洗澡。”说完又赶还在生病的人去洗热水澡。
纪潼喔了一声,心里憋不住事,“包里有件给你的礼物”,却又想保留一份儿惊喜,“不过你先别拿出来”。
等到梁予辰点头后,才一步三回头地往浴室走,手里是梁予辰特意买给他的毛巾。
有礼物要送,却不准当事人看,十足的孩子气。
等浴室门合紧,梁予辰沉默地蹲下,从包里找出一个扁平的礼物盒,拿在手里分量不重。隔着包装纸无法透视,但他仍端详许久,蹲得麻了才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后来纪潼从卫生间一身热气地出来,就轮到梁予辰去洗。这两天他穿的一直是哥哥的睡衣,有点儿大,袖子盖出手背,脚后跟踩着裤脚。梁予辰进去了,又轮到他去翻包,把装领带的盒子拿出来搁在枕头边,静静等着哥哥洗完澡。
一刻钟后梁予辰也从浴室出来,拿崭新的毛巾擦着头发,上半身是宽松的咖色T恤,下半身是灰麻长裤,腰前两条抽绳随意地系在一起,每走一步就在地板上留下一个湿湿的拖鞋印。
卧室开着门,纪潼的眼睛一瞬不离地盯着门口,在梁予辰出现的第一时间叫住了他。
“哥。”
梁予辰正想去喝水,“怎么了?”
纪潼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两只眼睛恢复了灵气十足:“你进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什么事。”他不肯轻易挪步。
“考研的事,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
公寓里寂静无声,只有两人离得远远的呼吸。梁予辰终于走进去,卧室里开了一盏温暖的旧台灯。
纪潼坐起来,央求梁予辰也坐到他跟前,“一直仰着头说话不方便。”
等梁予辰遂了他的愿,他迫不及待地从身旁拿出礼物来,捧到哥哥眼前:“哥,送你的,是我打工挣来的钱不是我爸给的,收下行么?”
他最懂得如何使梁予辰不忍心。
梁予辰错失了赶他走的良机,那就很难再轻易让他离开,起码不会两手空空,连一个拥抱、一个吻都没有。
在纪潼的殷切注视下他想不出措辞拒绝,只能接过去。纪潼开心地抓住他手腕:“我帮你拆开。”
经历了长途飞行的礼物盒瘪了一块,丝绳结也是皱皱巴巴,但纪潼拆得很认真。打开盒子,一条叠得规整的领带直呈二人眼前。
自然是梁予辰中意的款式,这点纪潼不会弄错。但梁予辰说:“没必要浪费这个钱。”
这个牌子的男装配饰都价格不菲,他心里有数。
纪潼有理得很:“怎么能叫浪费?它配得上你就一点儿也不浪费。”
嘴比蜜还甜。
“你自己挣的钱,不如留着给自己买东西。”
“我愿意给你花,花多少都愿意。”
语气里颇有种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意思。
梁予辰看着他,终是按捺不住有了些笑容:“你能有多少钱,我又怎么会让你花钱。早点儿睡吧,睡前再吃一遍药。”
说完将领带收进衣柜里,起身就要走。
手腕却忽然被纪潼拉住:“哥,你又要去对门睡吗?”
梁予辰嗯了一声:“吴忧的床比我的宽。”
纪潼可不管这些:“这么晚了不好去打扰邻居吧。”
“才十一点,不算晚。”
“可你的床睡得下我们两个。”
“睡不下,太窄。”
“睡得下。”纪潼一口咬定,“绰绰有余。”
梁予辰回头看着这张被纪潼占去大半的床,额前青筋突突直跳:“别胡闹。”
“睡得下。”纪潼重复,重复完更加口没遮拦,“你抱着我睡,搂着也行。”
说完倒还知道脸红,台灯下红晕一直蔓延至脖颈。
梁予辰身体微震,蹙眉看着他。
他把眸子敛下去,手却收紧:“哥,今晚我们一起睡,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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