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潼做了个梦。
梦里是游乐园的场景。湛蓝晴空,沙黄城堡,梁予辰与纪潼,就他们两个人。
穿绿马甲的摄影师把他们往中间赶,嘴里喊:“近一点,再近一点,哥哥搂着弟弟的肩。”
两人肩碰肩,纪潼将双手揣在裤兜里装无所谓,等梁予辰主动。前一天刚下过雨,空气残存润湿的凉意,不过他不冷。梁予辰穿着件牛仔外套,不看他,也不征求他的同意,径自伸手揽住了他的肩,体温烘着他。
两人就这样留下了唯一一张合影。
照完了,梁予辰仍旧搂着,纪潼转过身去笑对他,嗔怪道:“搂得这么紧,怕我跑了吗?”
抱他的人眼中也潜藏笑意,双臂越收越紧,几乎令他喘不过气。
“我这辈子都愿意搂得这么紧。”
一辈子,对,他们又有一辈子了,失而复得的一辈子。
他连在梦里都激动得想掉泪,回搂着梁予辰蹦起来,抖着嗓子喊:“哥、哥!”
“哥、哥!”
就这样醒了过来。
睁开眼的那一刻神智还未能完全清醒,迷迷糊糊听见有人问他:“你醒啦?”
“唔……”
他觉得身上沉,想起身,结果头一抬,额上立刻掉下一个凉冰冰的东西来。
“别动别动,在帮你降温。”
有两只手将他按回了柔软的床榻,那个凉冰冰沉甸甸的东西重新不由分说地压回他额头。
“医生说你在发烧。”是吴忧的声音。
纪潼缓缓将眼睫完全打开,见到一张关切的脸。
“吴忧,我怎么躺在这儿?”一开口声音居然嘶哑不堪,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头不方便活动,他只能用余光张望,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算不得宽敞的床上,屋顶吸着一盏四方形的节能灯,右手边一整面内嵌的衣柜。
“你居然在公园里睡着了!幸好予、雨还没下,要不然你就完啦。”
窗外仍是漆黑一片。
他问:“现在是几点?”
“凌晨两点。”
“你救我回来的吗?”他一双眼睛切切看着吴忧,心中隐隐有所期待。眼前这小男生不像能弄动他的样子。
谁知吴忧静了三秒,竟慢慢点了一下头:“对的。”
别的就没话了。
纪潼额头的冰块一下子冰到心里去,但还是跟了声谢谢。
吴忧脸上挤出一个为难的笑:“不用谢,你是难得的中国朋友嘛。”
其实之所以会困到睡着,一是因为又累又饿,二是因为冻糊涂了,人有点儿发烧。纪潼得知救他的人不是梁予辰以后意志消沉,顶着一张病得潮红的脸默默不语。
屋里静悄悄半天,吴忧渐渐有些不忍心,把他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小声提醒:“你忘了问我一个问题。”
卡通片一样的声音,冒着稚气。
纪潼慢慢撩起眼睫:“什么问题?”
“你忘了问这是哪里。”
“是哪里?”
也是冒着傻气的重复。
吴忧却像是期待许久了,立刻笑着答:“是你哥哥的卧室!”说完又将食指放在唇上:“嘘……”
两只眼睛邀功一样看着他。
所以梁予辰并非完全不管他的死活。纪潼一下有了气力,两手撑床,连冰袋又掉了也顾不上,艰难抬起头问:“真的?”
“当然是真的,”吴忧笑眯眯的,“全靠我说我姐姐不让外人进房间,他才答应收留你。”
说完又凑近吓唬他:“你没有钱,差一点儿就要流落街头了,我说得对不对?”
“嗯。”纪潼褶皱的心被一点点展平,脸上漾开一圈笑,抿唇点头,“谢谢你。”
他心里暖洋洋的,既因为吴忧的一片好心,又因为哥哥肯收留自己。
“我哥人呢?”他问。
从醒来到现在梁予辰始终没现身。
吴忧闻言撇了撇嘴,右手两指凑近嘴唇做了个吸烟的动作:“在阳台,制造废气。”
纪潼脸上的笑意就此消失。他知道,梁予辰会学会吸烟是因为他,他害得梁予辰做了自己最讨厌的事,并且延续至今。
他默然良久,强撑着要坐起来,吴忧忙不迭上手扶他。
“你还要休息。”
“我感觉还好。”他靠坐在床头,想了很久,然后抬头看向吴忧,眼中有惭愧也有恳求:“吴忧,我求你一件事。”
吴忧被他的郑重吓了一跳:“你说嘛,不用求。”
“我想占用哥哥几分钟时间,就几分钟,跟他说几句话。”
这话说得吴忧一头雾水,不明白他要跟梁予辰说话为什么要求自己,便懵忡点头:“可以啊。”
纪潼轻声说:“谢谢你。”
吴忧拿毛巾帮他擦脸颊的汗:“不用谢。”
他仍觉抱歉,反复保证:“你放心,我不会跟他说什么过分的话,只是想跟他道歉而已。”
说完却垂下了眸,似乎觉得自己这个请求是很不应当的。
吴忧欣然同意,拿着冰袋跟毛巾要回去。
门一关,纪潼这才得以平静下来仔细回想今晚的一切。他要求跟梁予辰见面,梁予辰不肯,后来等得久了他就在长椅上昏睡过去,再睡来,人已经在这里了。
窗帘拉得很严,顶灯光线柔和。他扭头一看,离床不远的单人沙发上搭着他的外套跟毛衣,还有、还有他的牛仔裤。
他一惊,掀被一看,下身早被脱得只剩内裤,脸上霎时浮起两朵尴尬的红晕。
但他没多少时间再尴尬下去,再错过今晚,以后就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梁予辰了。想到这里,他急忙起身在哥哥的衣柜里翻出一套深格纹睡衣换上,又用手指梳顺了头发,然后才走出去。
公寓原本就不大,一出卧室门,整套房子几乎一览无余。
客厅的黄铜落地弯灯在地板上投出椭圆的、斜长的影。昏暗的光线充塞空置的角落,依稀可见这里的陈设跟卧室是一样简朴,除了一套深蓝色的布艺沙发,一台挂墙的电视机和人高的书架外以外没有多余的家私,就连相连的开放厨房也不像是常有人用,光滑的花岗岩台面少有炊具。
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多的梁予辰,几乎可以称得上身无长物。
落地窗的窗帘拉了一半,帘内是温暖的客厅,帘外便是与夜晚和冬天融为一体的阳台。纪潼穿着拖鞋走过去,见到熟悉的高大身影半隐在黑暗中,左右手似乎都不得空。人虽背对客厅,身形却可见挺拔,穿的还是下班时他见过的那套西服,没换过。
纪潼就这样站着看了许久,直到身上又冷透了才鼓足勇气推开玻璃门,踏足梁予辰的世界。
“哥……”
嗓音还是一样紧张。
梁予辰听见声音转了过来,纪潼这才看清。
哥哥右手不意外地夹着烟,左手端的却是烟灰缸,里面已是烟头错落,不知道在这寂静的夜里抽了多久。
“醒了?”他的目光只在纪潼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又转到黑暗中去了。
“嗯,”纪潼点点头,“半小时前就醒了。对不起,哥,我突然跑来找你……没想给你添麻烦。”
梁予辰薄唇微抿,转身把烟灰缸放到台沿,右手两指在边缘轻嗑两下,落完灰又送回唇间,火星在黑暗里时闪时灭。
寂寂无声里,只有白烟如雾。
纪潼就站在他斜后方瞧着他的侧脸,不敢上前与他并肩。
“为什么来找我。”
深夜的冷风将这句话穿过耳膜送到纪潼心窝里,吹得他单薄的上半身微微战栗。来的路上分明准备了许多说辞,情真意切的、激烈的、忏悔的、甚至是没有自我的,许多话许多想法,真到了这一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半晌才答:“哥,我特别想你。”
这句话从梁予辰离开的那天起就没离开过纪潼,像根刺,在心里越扎越深。
但梁予辰却似乎不以为意:“为什么想我?”
纪潼一愣:“什么叫为什么?”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再也不想见到我,现在怎么又想了?”
说完这句话以后梁予辰将烟在烟灰缸中摁熄了,这截烟头比之前那些都要长。
“那不是我的真心话,”纪潼登时便慌了,不自主又拉住了他的袖子,“我当时是一时接受不了,糊涂了才会故意说那些话,我怎么可能不想见你呢?”
他们以往最亲密时每天见面,彼此尚且觉得不够。
梁予辰垂眸看了眼被他攥住的袖口,还没开口,纪潼马上松开了手。
“所以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那个时候我不应该一味逃避,我本来应该更顾及你的感受,本来应该……”
本来应该看清自己有多喜欢你。
但他如今没资格说这后半句。
梁予辰看着他的眼睛许久无言,像是仍有期待,又像在打量他话里有几分真心。打量够了,语气里添了几分释怀:“道歉我收到了。”
顾及一个人的感受本该是种自发的、不可抑的行为,跟事后的后悔没有关联。纪潼在梁予辰心里永远是十八岁,梁予辰一直在等他长大,等到如今,忽然收到了纪潼对以往任性时光的懊恼与后悔,一时间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但更多的是释怀。当初的事无所谓对错,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没有哪一句、哪一件不是心甘情愿,虽然痛苦过,但过去就过去了。纪潼当初如果顾及他的感受,也许的确会让他痛苦少一些,同时也会让他爱得久一些。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宁愿爱意短。
纪潼见他没有反感的意思,这才又鼓起勇气从颈间扯出数月不离身的戒指。
藏了许久的戒指。
“还有哥,我早就想告诉你,戒指从来没丢过,一直就在我脖子上挂着,我当时、我当时真的……”
情急之下他有些语无伦次,但右手将梁予辰给过他的一片真心紧握不放,固执地扯给梁予辰看,口中不断重复“我真的没丢”。
梁予辰见到戒指,目光终于肯在他身上多停留一会儿。
链子太短,纪潼便笨手笨脚地将它解下来,托在掌心送到梁予辰眼前,一边说话一边小心翼翼瞟他的眼睛:“哥,你看,它还在……”
梁予辰将戒指拿起来端详。戒圈虽然毫无装饰,铂金链却是他那回出国时亲手挑的,扣接的链牌上刻了纪潼的名字首字母,一看便知是自己那条。
所以纪潼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假话。
他问:“为什么骗我说弄丢了?”
“我……”纪潼心急如焚地想替自己申辩,可真实原因已经到了嘴边却不敢说出来。当时只想让梁予辰别再纠缠,什么话狠说什么,如今再说就是明摆着让梁予辰生气。
因此他嗫嚅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重要了。”梁予辰放过了纪潼。他将戒指收进掌中,珍之重之地放回西裤口袋,“戒指还在就行。”
纪潼看着他的动作发怔:“你要把它收回去?”
梁予辰不再有所保留:“当初不想让你有压力,所以没告诉你这是我生母的遗物。它对我有特殊的意义,留在你那里也没什么用。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能物归原主。”
听到遗物两个字,纪潼脑中轰鸣一声。原来这枚戒指重逾千斤,当年他却用两个字狠狠伤了梁予辰的心。
丢了。
他喉间涩得说不出话来,想为自己申辩那是无心之言。但伤害就是伤害,裂痕一旦形成终究是难以复原。
梁予辰看着他面如死灰:“知道这是我妈用过的东西,害怕了?”
难免有人介意戴死人戴过的东西。
纪潼拼命摇头,“没有”,又说,“我是可惜”。说了两遍,立时潸然泪下。
“没有什么好可惜的。”梁予辰说,“戒指既然还在,我们之间就两清了。”
羁绊就此斩断。
纪潼却接受不了两清这个词,他说:“哥,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
梁予辰说“没有”,又说:“回屋里去。”
其实从一开始就谈不上生气,他只是所求的得不到,对自己、对对方、对运气失望而已。
纪潼知道什么时候该听话。他顺从地回到客厅,身体骤然接触到室内的暖热空气,轻轻一个激灵。
梁予辰在后面看着他,脚步跟着停了一下。
一同走回卧室,梁予辰从衣柜里拿了套睡衣跟毛衣,对他说:“我去吴忧那儿睡一晚,明天送你去机场。”
纪潼一听,心脏像浸在透凉的井水里,来不及拒绝明天的离开就问:“你们已经……”
梁予辰问:“我们什么?”
他抿唇不发一语。
梁予辰脾气见长,拿开床上已经化成水的冰袋道:“药在床头柜里,一次三粒,吃完再睡,冰箱里有矿泉水。”
纪潼缓缓颔首,很快听见外面关门的声音。
—
Constance睡了,吴忧为了等梁予辰还在客厅关着灯打游戏,盘腿坐地毯上,丝毫不觉得画面晃眼睛。
门没锁,梁予辰换了鞋走进客厅,一言不发地坐到沙发,衣服扔到一旁不理,阖上眼,背脊深深向后靠。
“现在睡吗?”吴忧头也不回。
“你先睡吧,”他声音黯哑,“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手柄按得急,塑料按钮碰出连串的声音,没多久吴忧就输了一局,烦躁地哎了一声甩开手柄,怨念回头看他。
“睡吧,总是我输。”
感情不比游戏。梁予辰输得累了不想再继续,偏偏他无法喊停。
见他不动,吴忧盘着腿移过去,下巴垫着手背搁在沙发扶手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你弟弟来找你,你不高兴?”
梁予辰声音从胸腔深处发出来:“他对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很难高兴。”
这句话太复杂。
“听不懂。”吴忧说,“你这个人很奇怪,把他赶走,又把他抱回来。他这个人也很奇怪,一看见你就掉眼泪,怎么看也不像你弟弟。”
想了想又问:“因为不是亲弟弟?”
梁予辰说:“我没这种福气。”
他孑然一身,要母亲没有母亲,要弟弟没有弟弟,父亲也不止是他的父亲。
吴忧知道他心中苦楚,自悔失言,侧过头看着他:“你别伤心,对不起。”
这是今天第二个人跟他说对不起。
梁予辰说“不要紧”,吴忧朝他勾了勾嘴角:“其实我也没有这种福气。”
他们同病相怜,因此才会越走越近。
两人位置高低错落,一个仰头一个低头,梁予辰说:“我以后想办法帮你。”
吴忧静了静,嘴一瘪,快要哭出来:“找到他们哪有那么容易。”
国土浩大,要找两个人当然没那么容易,梁予辰心里也清楚。两人默然静坐,吴忧缓过来许多:“没关系,反正谢谢你。”
又说:“那我有什么能帮你?”
梁予辰笑了笑说:“收留我一晚就是帮我。”
他没办法放任自己跟纪潼待在一起。
—
一墙之隔,纪潼还在回想梁予辰与吴忧的事。
难过的确难过,但一切早有铺垫,又不是今晚才知道,难过似乎尚可承受。再留下来有些不应该,就此离开又无论如何不甘心。就像一本历尽千辛买来的书,还未曾翻阅就已付之一炬,即便别人告诉你结局,你却仍觉可惜。
他头脑昏沉,连难过都提不起精神。
走的时候梁予辰顺手关了总控,只给他留了一盏床头灯。刚才跟哥哥说话时神经紧张不觉得冷,这会儿就剩他一个人终于知道难受了。
他躺回尚有热气的被中缓了片刻,侧身拉开抽屉想拿药。手一伸,贸贸然摸出一个盒子来,比国内的药盒要小些。
“一次三粒……”模模糊糊地自言自语。
一边犹豫要不是下床拿水,他一边将手里的盒子凑在灯下想看药名。谁知刚瞥一眼,脸色就已全变。
光线模糊,字却不模糊。
他手里不是什么退烧药,是一盒开过封的安全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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