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的生活像上了发条的时钟,每分每秒都绷得很紧。
纪潼辞掉了培训机构的工作,开始靠着还不错的人际关系到处寻找私人补习的机会,这样来钱最快,时间也更可控。
一开始几乎是处处碰壁,整整一个多月没揽到生意。大家见他本科都没毕业人又显年轻,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教好高中生的人。
好在背后有个肯帮他的——翟秋延。
梁予辰再度离开以后,纪潼偶尔会去北遥胡同看望翟秋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只有在那个院子里他才能平心静气与人聊上几句梁予辰。翟秋延中意梁予辰这个年轻人,视其如子,言谈间也或多或少透露出知晓他们二人之间的事。
这让纪潼很放松。他不需要费力解释梁予辰为什么不在国内,不需要拼命掩饰他对梁予辰的想念,只需要做自己就可以。
梁予辰二十七岁生日那天,纪潼又跑到北遥胡同去,好说歹说让翟秋延匀他一点五粮液喝喝。翟秋延禁不住软磨硬泡,同意他抿一两口,结果却一发不可收拾。
纪潼喝多了,饭桌上抢翟秋延的手机,死活要给梁予辰打电话,险些将炭火锅掀翻在地。所幸翟秋延人清醒,百般拦着才没让手机真的拨出去。
也许年轻人会觉得酒后吐真言是件既浪漫又率性的事,但翟秋延不以为然。活到他这把年纪,方晓得从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应当负责任,既不可是一时冲动又不能是不计后果,否则就叫酒后失言。
拿不到手机纪潼几近崩溃,推开碗碟伏在桌上呜呜咽咽无休无止,情绪像松了螺丝的水龙头,哗啦啦简单直白地往外淌。他哑着嗓子迷迷糊糊说醉话:“翟叔叔,我要去找他,等一考完试就去,他赶我走我也要去。”
一边说,一边还要扬手挥臂,动作决然刚猛得自带一股罡风,仿佛下一秒就要来个瞬移,桌子晃动间搅得炭屑四飞。
翟秋延将火灭了,防着他伤到自己,口中念叨:“想去就去。”
纪潼一点儿也没变得高兴,反而哭得更疯,一直喊:“他喜欢别人了,他喜欢别人了……”就连额上都沾了盘子里的脏东西。
翟秋延没办法,只能绞了条毛巾来替猴崽子擦脸,谁知纪潼非但不听话反而拼命挣扎,气得他将毛巾强塞进手里:“自己擦!”
纪潼疯疯癫癫,两眼又红又肿连睁开都费劲,干脆往椅背上一靠,毛巾就此盖到了脸上,也不怕捂死自己。
这一晚上翟秋延一把老骨头给他折腾得够呛,末了将他弄到躺椅上歪着,嘴里叹了一句:“真是一个猴一个栓法,予辰这小子以前到底是怎么搞定他的。”
等到月悬正空,纪潼终于恢复了几成清明,模模糊糊睁开眼,耳边响着听戏的声音。扭过头,见翟秋延有节奏地跟着戏曲拍膝盖。
“醒了?”
纪潼唔了一声,发觉自己因为离暖气太近,高领毛衣里竟热出了一层汗,只得赶紧宽了宽衣领。
“翟叔,我头怎么这么晕……”
“晕就对了,”翟秋延瞥了他一眼,“在喝酒方面都敢不自量力,醉了就跟耍猴戏似的,真应该给你录下来。”
纪潼尴尬:“我发酒疯了?”
他隐约有那么点记忆,自己的确像是又哭又闹来着。
“发酒疯?”翟秋延将声音挑上去,“岂止,简直是发酒癫、唱大戏!”
纪潼脸唰得涨红:“我说什么了?”
“内容挺多,很难从头复述。”翟秋延手指还在打拍子,显得颇为得意,“不过非要说,倒有个高频词。”
纪潼瞬间警惕,攥着毛巾站到他面前:“什么高频词?”
翟秋延慢条斯理:“梁——”
刚说了个姓嘴已被人用毛巾捂住。
“翟叔,不要说了……”
翟秋延立马移开他的手:“这毛巾上还有芝麻酱你就往我嘴上捂,你哥是这么教的你?”
纪潼背过身去坐着,低头半晌不语。
“他现在不肯教我了。”
感情就这么回事。你喜欢我的时候我没想明白,等我想明白了你却不一定还喜欢我。要说可惜的确可惜,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刚好?
原本就多的是可惜。
翟秋延关了电视起身走到院中,回头招呼他出去,纪潼便跟出去。
爷俩站在院里,明月挂当空。他指着眼前那副对联说:“你读给我听。”
有自然相知之人,无不可过去之事。
纪潼不知他的用意,听话地吟了一遍。
“这副对联出自乾隆爷。”翟秋延脸色发红,精神矍铄,似乎从没有过烦难之事。他说:“人活着得时时刻刻劝自己,没什么事过不去,该相知的人合该相知。尽了力,对方自然能感觉到你的一片真心。但要是实在感觉不到,那就说明你们错过得太彻底,只能随他去了。”
这番话饱含宽慰与劝解,既是劝他争取又是留他一条放手的退路。纪潼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既感伤又感动,半晌才问:“您也有过自然相知之人?”
翟秋延垂手而立,走到冰凉的石凳坐下:“我是有不可过去之事。”
话里突然又全是泄气。
纪潼本就容易被人感染,此刻忽觉黯淡,垂眸盯着木阶:“所以乾隆爷说的也不是真理。”
总有些事,一辈子也过不去。
“你误解了我的意思。”翟秋延却说,“人还在世才有机会让事情过去,人死了,所有遗憾都成了‘不可过去之事’。所以别浪费光阴,更别浪费自己和别人的那份儿勇气。”
爱一个不该爱的人需要莫大的勇气,遇见了就该珍惜。
纪潼沉思良久,点点头:“知道了。”
那天过后翟秋延明里暗里给他介绍了不少机会,时薪都不低,所幸他自己也很争气。虽然本科还没毕业,但他法语底子好又有证,教初级已是绰绰有余。另外这也算是种基础的温习,对他考研有不小的帮助。
忙忙碌碌中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经是一月末。
纪潼考完了研究生初试,自我感觉还行,复试又是在本校,怎么想问题都应该不大。这段时间他刻意没有再提及要去找梁予辰的事,趁着胡艾华渐渐放松警惕的时候轻而易举就拿回了锁在抽屉里的护照本,影印完、递完签又悄悄放了回去。
攒了半年的钱,来回机票跟签证钱已经足够,花掉后还有些富余。他想来想去,去超市买了点以前梁予辰最爱吃的豆腐干跟鲜花饼,又加了几袋火锅底料,更没忘衣柜里那件礼物,拿衣服卷起来防着它们中途碎了。
就这样一点一滴隐秘地准备,到年前那两周已经是一切就绪。他算过时间,到钱花光差不多还没到除夕。如果哥哥在那边没什么牵挂、肯跟他回国,那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如果哥哥已经遇见了更值得他爱的人,或者更愿意在国外发展,那在除夕之前他能跟哥哥见上一面,说说话,一切也就值得。
总要给三年时光一个交待。
腊月十四那天他又一次取出护照,背了一个背囊,独自去机场坐飞机。这次他效仿梁予辰以前的做法,登机那刻才给胡艾华打电话,告知她自己要走。
胡艾华当时正在跟娘家人吃饭,一听便惊得站起来,跑到走廊里沉声问他:“你去找他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纪潼很坦荡,“我特别想他,想去见他,仅此而已。”
胡艾华却听得险些晕过去,扶着墙道:“简直胡闹!不许去。”
声音透过信号传过来有种凌厉的颤抖与激动。
“马上就登机了,这次不管怎么样我都得去。”
话说分明,纪潼反而心志愈坚。他站在廊桥上望着玻璃外的停机坪,平心静气地说:“妈,别人都说我任性,但是你最清楚,其实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说外婆喜欢法语,让我念法语,那我就念法语。你说爸爸不是东西,不让我跟爸爸联系,那我就不跟爸爸联系。就连当初你让我跟我哥处好关系,我再不愿意也还是接受了,一直把他当我亲哥。”
“但是我现在二十二了,我也有好多想法只是一直没说。如果你愿意听的话等我回来全都告诉你。”
身后是登机的队伍,耳边是微弱的电流音,静了半晌,他听见胡艾华问他:“你是铁了心要去找你哥?”
纪潼望着窗外的一架架大客机,心里非但不怕,反而因为要见到梁予辰而盈满期待。
他说话声音很低:“我想见他,不管我们最后到底会变成什么关系。”
—
十几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特纳州的土地。
纪潼见到出港大厅的第一想法是这个机场好迷你,还不及平城国际机场的三分之一。再往外走,机场附近的环境也像是还没有发展完全的小型都市,没有太多时髦的气息。就连机场大巴的售票亭也是木质的小房子,顶上有个三角形的红色尖,像圣诞老人的帽子。
地址来自于翟秋延,以给梁予辰寄东西的名义问到的。国外打车不便宜,纪潼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袖珍笔记本,翻到中间,密密麻麻蝇头小楷记的全是交通路线跟注意事项。
怎样从机场坐大巴,怎样买公交卡,再怎样转公交,去哪里换零钱,记得一清二楚。
这个国家他也是第一次来,好在语言这一关没有问题,他人又机灵,来之前准备也充足。
买了票以后他坐上大巴,把手机重新开机,原以为第一条短信一定是胡艾华发来的,没想到竟是他爸纪建滨。
“潼潼,你妈给我打电话说你离家出走了,什么情况?”
“你妈都急哭了!快回去,别让你妈操心。”
“你这小浑蛋崽子,二十几岁的人了还给我们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给老子滚回去。”
“落地了吗?”
“你具体在哪个州,爸爸认识不少靠得住的朋友,马上把落脚的酒店告诉我。”
纪潼勾起嘴角,翻着他爸一条接一条的消息,翻到底,却发现没有他妈发来的。
他知道他妈一定气得不轻。自己明知是离经叛道,明知一旦开始就回不了头仍然要来,的确令胡艾华伤心。儿子从小养到大,哪个妈能轻易接受自己养出了个同性恋?
再开明的人也照样需要时间。就连他自己也不是一开始就能接受,遑论他妈妈这样的年纪。
他回了他爸一条:“就你朋友多?我自己可以。”
不知为什么,在国内的这半年他过得痛苦大大多过快乐,出了国反而有种骤然解脱的感觉,像是从内心深处挣脱了某个无形的牢笼,心中轻飘飘的棉花一样,甚至连亲爹极少有的疾言厉色都能用玩笑回应。
到了站,他用英文喊“停一下谢谢”,司机稳稳停在路边,等他拿全东西。走到门口车门没开,他回头对司机说谢谢,却发现司机趴在方向盘上歪头对他笑,他就又笑着说了次谢谢,再回过头,门还是不开。
他啊了一声,忽然想起忘了给小费,忙从口袋里掏出零钱递过去,司机这才按了按钮,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下了车,脸都发热。
来前查天气时他就发现,特纳州已经断断续续下了整整一周的雪。这会儿双脚踩在地上,他才发现积雪有多厚,没过脚掌还不止,靴子一半都淹在雪里。
他将背囊背好,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出去,好几次差点滑倒。眼前是一片白雪皑皑,矮屋、别墅、盖了雪顶的老橡树,竖在路边的一排邮箱里塞满了超市打折宣传单。
他觉得新奇。原来梁予辰选择的城市就是这里,长这样,质朴又静谧。
走到公交站后他在站牌前边跺脚边往手上呵气,忘了带手套,幸好没忘戴围巾。等车的间隙他开始思考一会儿见到梁予辰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说起来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见面,他连梁予辰有没有变模样都不清楚。哥哥如今是工作了的人,会不会有更正式的衣着跟发型,还抽烟吗?胃疼有没有好一点。
胡思乱想一旦开始就全然停不下来。
他又把手机的前置摄像头打开照自己。脸有点儿红,不知是冻的还是期待的,嘴唇干得起了皮,他赶紧掏出唇膏来抹了一点,抹的时候莫名耳尖发热。
做完这些车仍然不来。早听说这里的公交车难等,今天才知道原来竟是真的。
他渐渐搓起了手,没多久旁边却多了个人,长相是亚洲人长相,左右手各提了一大袋子超市买来的东西。
两人相视一眼,纪潼礼貌地笑了一下。对方却忽然很惊喜:“Chinese?”
纪潼怔住:“Yes.”
眼前这个跟他一般大的男生眼睛生得极为好看,单眼皮,脸型也秀气,瓜子脸。
“我也是中国人!”对方的中文有些蹩脚,登时将两袋东西搁在地上,右手拉了拉帽檐,“你也是中国人,这个叫……他乡遇故知!”
纪潼先是被他生硬的五言诗逗笑,顺着他的动作,又注意到他戴的线织帽,心中忽觉异样。
总觉得格外熟悉,一时却说不上来。
他温和地点了点头:“是,都是中国人。我叫纪潼,你呢?”
男生张着嘴顿了一下,那神情就像是乍一下忘了自己的名字怎么读,片刻后才一下笑出来:“吴忧,无忧无虑的吴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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