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纪潼回到外院,成了考研军里的一员。同时他也得出校实习,一周四天。
实习单位是间小语种培训机构,虽然上学期过了B2,但他还不够格做授课老师,只能先从教务助理做起,主要工作是帮老师整理教案、录短视频、跟学生建群沟通。
去办公室工作的第一天纪潼出发得很早,到了那儿才发现一个人也没有,连办公室的门都进不去。等所有人都来了,行政的人随便指了个角落的位置给他。
虽然周围也都是实习生,但因为上一任实习生走得没交代,没人与他认真交接,加上工作软件用得不熟练,导致他要干的活听上去简单,真正做起来却琐碎而耗时,颇难上手。等到中午12点半,他从盯了一早上的电脑屏幕中抬起头,才发现周围已经空无一人。
因此,第一天上班,午餐就是连锁便利店的饭团。
吃完饭还有一点时间,他就在附近的街区走了走。以往走到哪里都是左有友右有伴,真正这样一个人在陌生环境中久处的时候很少,心里有种不踏实、很虚无的感觉,说孤单似乎也不至于,就是不适应。
风已经断寒,穿飞行夹克即可。人行道上那些在冬天被剃成平头的树发了新芽,一枝枝从断面上抽将出来。商场大门也撤下了厚实难看的挡风布,妆点一新,开始准备迎接小长假的客流高峰。
从南街走到北街,纪潼看了眼时间,居然才刚过了二十分钟,蓦地想起去年哥哥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合群很安全,但也浪费时间。”
原来独自一个人,的确非常节省时间,可似乎省下来的时间也没有更好的用处。
所以梁予辰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他们之间的差异就是这样,在许多细小但繁多的地方,你不明白我,我不懂得你。
恰好此时郑北北发消息来。
“周末要不要去看电影?”
他想了想,退到商场的屋檐下站着,回她:“我这周暂定要实习,估计去不了了。”
培训机构总在周末最火爆,所以他每周的四天工作时间里有两天是周末,未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机会享受双休。
郑北北一听说他在实习,电话就此打了过来,闲来无事与他聊了几句。
纪潼问她:“北北,你实过习,我能不能请教你几个问题。”
“你说啊。”郑北北不以为意。
“来的第一天需要请大家吃饭吗?午饭是不是要跟其他人一起吃,如果遇到不会的,是先问上司还是先问其他实习生?”
“等等等等,”郑北北喊停,“问题太多了,一个一个来。”
“先说吃饭的问题,实习生是不需要请大家吃饭的,你上司请你还差不多。至于午饭,这个得看气氛,如果大家一般是一起出去吃,那你就跟着去。”
纪潼流露一些难为情:“他们没叫我。”
“没叫你你就主动提啊,”郑北北无奈,“工作中大家都没什么耐心,不叫你也不是故意疏远你,就是懒得张口,你主动点儿,扭扭捏捏可不行。”
又笑:“别跟个小姑娘似的。”
纪潼心情好了许多,也跟着微笑:“知道了。”
有朋友在背后支持总让人心里莫名踏实。
郑北北将本也不多的职场经验倾囊相授,纪潼现学现用,第二天11点不到便主动跟其他实习生说吃饭叫上他,总算没再去便利店凑合。
人际方面上了正轨后终于可以撒开手拼命干活。各个授课老师都有一个几十人的学生群,他得同时管理两个,在群里早晚跟学生互动、自选自编碎片知识,还得帮老师整理学生们的问题,汇总请假申请,每天都像陀螺一样忙得不可开交,两个多月下来挣了六千块。
拿到人生第一笔薪水后他给胡艾华买了条丝巾,又给梁长磊买了个颈部按摩仪。胡艾华抱着他亲了又亲,比他拿到录取通知书时还高兴。
剩下的钱他一点也没留,去奢侈品店买了条领带,连包装盒一起搁在衣柜里,想等梁予辰回国后送出去。可惜藏了两个月,藏到他自己都快忘了礼物的存在,还是没有梁予辰回来的消息。
哥哥在那边的新号码他后来找后爸要过,也尝试着打过许多次,只是从来都没有惊喜。他知道梁予辰是铁了心不肯接他的电话,因此渐渐便不敢再自讨无趣。
可能是他日思夜想的缘故,上天见他可怜可笑,寻机故意捉弄。
六月的第二个周末他照例在培训机构实习,晚上下了班,背着包步行去地铁站,途中路过每天都会经过的大商场,旋转门走出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看不见正面,但发型没变,穿着麻灰色休闲衬衣,正在讲电话,侧脸轮廓再熟悉不过。
只一眼,纪潼心跳骤停,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立刻便要追上去,却被晚高峰的人群挤得快不起来,登时五官都急得皱到一起。
“哥!”
“哥——!”
他在那个背影后面大喊,在周围人的侧目中不顾形象拼命往前挤,眼睛一秒也不敢松懈,唯恐一个错神人就不见了。
但前面的那个人脚步却始终没有慢下来过。
后来他干脆跑到车行道上,不顾危险贴着边狂奔近百米的距离,终于追上时全身几乎颤抖,喘着气小心翼翼地拍上那个背影:“哥……”
一转身,见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他霎时愣在原地。
不是梁予辰。尽管年龄相仿,身形相近,但眼前并不是梁予辰。
对方放下手机,疑问地看着他。
他哑着嗓子:“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连哥哥的背影都会认错。
情绪积攒到闸口,这半年所有的想念、不解、辛苦就此倾泄而出。这个晚上纪潼没有回家,而是跑去另一个地方——他知道还有一个人,一定能联系到梁予辰。
北遥胡同35号,纪潼时隔数月再度站在了这里。
来这里是临时起意,他也不确定翟秋延在不在家,叩了几声门后耐心等着。不一会儿门后响起拖鞋的声音,翟秋延穿着短袖衬衣摇着蒲扇打开了门,见是他,月色下差一点没认出来。
“纪潼?”
“翟叔。”纪潼背着双肩包跑了一路,早已经汗流浃背。
“怎么想起来我这儿了?”
“找您有点事。”
翟秋延将他引进院里:“先坐着歇会儿吧,瞧这一脑门子汗,我去给你拿条毛巾拿瓶水。”
接过毛巾跟冰水,纪潼气息渐匀。
“您最近身体还好么?”他问。
“还行,各方面都不错,前一阵刚做完体检。你呢,学习怎么样?”
“挺好的,下学期准备考研。”
两人在院中乘凉寒暄,半年未见了有些生疏感,聊了片刻后找回往日亲切。
院里新搭了葡萄架,还没成熟,只见绿叶葱葱,跟上回来相比又是另一番光景。纪潼环顾四周,发觉蔷薇不见,正厅却多了副对联:有自然相知之人,无不可过去之事。
他问:“我记得您院里之前有好几丛蔷薇,怎么现在不见了?”
“移到邻居那儿了。”翟秋延喝了口自已做的凉茶,又让纪潼也尝尝,“其实之前予辰没走的时候我就想移,当时忙着翻本书没腾出空来,一直拖到他走了以后。”
“好端端的干嘛移走?”
“予辰对花粉过敏,头两回来的时候总打喷嚏。”翟秋延说,“这你总该还记得。”
纪潼先是一怔,复又心酸,说:“他的事我都没忘。”
翟秋延点点头。并非刻意勾他伤心,只不过不跟他聊梁予辰,也就无人可聊。
他说:“我这院里最后几株蔷薇,想想倒全让予辰摘了去,兜来转去最后落你手里。那时候还跟你素未谋面,这又是另一种缘分。”
纪潼问:“什么叫落我手里?”
“他没送给你?”翟秋延疑道,“有一回他来我这儿,摘了满满一袋子蔷薇说要回去送你。”
听了这话,纪潼脑中一片空白。
无论英文还是法文,蔷薇与玫瑰都共用同一个词:rose.
玫瑰是热烈的爱,那蔷薇呢?
纪潼不知道。
蔷薇或许曾有过属于他们两人的花语,梁予辰曾想说给他听,只是不知为什么最终放弃。
他急切追问翟秋延更多细节,但翟秋延说记不清了,具体日子实在已经记不清。
这样一件事对他人来说是小事,对纪潼与梁予辰来说却无疑是一件特别的、重要的事。它本该是二人之间又一份极甜蜜的回忆,最终却消磨于无形。
现在终于连花株也不在这里了,它再开一季、两季,哪怕开遍整条胡同,那也不再是给纪潼准备的,梁予辰更不会再摘。
想到这里,他陷入消沉,呆坐石凳上默默不语。
翟秋延只记得他一向都是活泼灵动的,因此最见不得他这样,很快转移话题:“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先说正事吧。”
他以为纪潼有什么地方用得上他这把老骨头,才会在烂漫年纪一个人跑到这个静巷中来。没想到却听纪潼说:“也不算正事,只是……”
“只是什么?”翟秋延着起了急:“为什么这样吞吞吐吐的,这可不像你。”
往日那个神采飞扬的纪潼已经在这半年时光里被人带走,就像这院子里的蔷薇一样。
他垂眸盯着石桌上的深纹斑,轻声细语地恳求:“我想听听我哥的声音,能不能拜托您给他打个电话?”
翟秋延大惊,盯了他半晌才问:“你们平时不联系?”
纪潼摇了摇头:“很久不联系了。”
宽敞开阔的院子突然像有了回声似的,每个字掉到青砖地上叮当直响。
沉默许久后翟秋延长叹一口气:“真是伤人又伤已。”
当初的话算是一语成谶。
他从屋内拿出手机平放在圆石桌上,对一动不动的纪潼说:“告不告诉他你在这里?”
“别告诉,”纪潼急忙道,“我怕他挂电话。”
算算时间,那边现在是早上。越洋电话接通慢,等了好几秒才响起第一声。
每响一下,翟秋延的手指就在石桌上轻敲一下,敲到第五下时电话里突然有了轻微的杂音。
纪潼的心瞬间悬起。
“翟叔?”
沙哑又闷沉。梁予辰听上去是被这通电话从梦中搅醒,尾音咽在喉里。
“予辰呐,没吵醒你吧?”翟秋延看了纪潼一眼,对着外放的手机说。
“没有。”他似乎正从床上坐起来,有衣料摩擦的声音,“我差不多该起了,今天怎么这么早打给我。”
纪潼心脏酸胀,手指扒在桌沿,因为过于用力,所以指尖泛白,身体也凑得极近,生怕听不清。
翟秋延缓着语气,尽量拖延时间:“倒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我今天突然翻出以前的两本笔记,心想你兴许用得着,问问要不要给你寄去。你知道,一说起跟你交流笔译我真是一刻都等不了。”
梁予辰在那边淡淡笑了一下:“不用寄,我下周回国,到时候自己去拿就行。”
话音刚落,身边一声脆响,纪潼激动之下扫掉了桌上的紫砂杯,好端端一个杯子跌下去瞬间摔碎。
“怎么了?”梁予辰听见了声音。
翟秋延喔了一声,说:“没事,我打碎了一个杯子。”
梁予辰说:“我不在,您一个人在家万事要当心,有事就喊邻居帮把手。”
“我你大可放心,身子骨好着呢。”翟秋延把刚才的事摺了过去,“倒是你,回来了就不走了吧,你爸年纪也不小了,等着你回来一家团聚。”
接着却是长久的沉默。
梁予辰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说:“等我回去了一定去见您。”
翟秋延无法,只得寒暄几句,自自然然地结束了对话,将手机拿了回去。
短短几分钟里纪潼的心被人揪紧又松开,松开又揪紧。他弯下腰去收拾地上的茶杯残片,食指不小心被扎了一下,血珠很快冒出来。
“别拿手捡,我来扫。”翟秋延没责备他。
他收回手,将那根受伤的食指含在嘴里,再一次感到十指连心。
刚才哥哥的意思他听懂了。梁予辰并不盼着一家团聚。回不回国与见不见他是两件事,从前与现在更是两件事。
他这才明白错过的意思,错过就是回不去。
对的年纪遇见错的缘分,坏的将来掩盖好的过往。他心里头有可惜两个字,可惜跟谁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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