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理所当然地失眠。
纪潼睁着眼等天亮,天亮了,又开始害怕天亮。
收拾好东西后该回学校上课,胡艾华将吃的递给他,问:“你见着你哥了么,昨天是不是没回来?”
他急忙摇头:“没见着。”
昨晚没有敲开门,梁予辰大约是识趣离开了,既没惊动父母也没惊扰纪潼。
这样也好,纪潼想,他与哥哥之间倘若早些保持距离,也不至于演变成昨晚那样。
送他到玄关,胡艾华理了理耳后的卷发,瞥眼间忽然瞧见他脖子上挂的东西,咦了一声。
“你这项链是新买的?怎么看着像戒指。”
纪潼怔忡低头。颈间的素圈泛着低调微光,一半藏在上衣里,一半露在空气中,像某种隐而未宣的情感。
只这一眼,他忽然明白了梁予辰送给他的究竟是什么。
是戒指,代表钟情的戒指。
真傻。
纪潼觉得自己真傻,此时才认清,白白叫哥哥错付这许久的感情。
他恍惚出了门,在地铁上坐着出神,还没到学校,就已经将脖子上的东西摘掉了。
—
下午上完课,宿舍四人一起去食堂吃饭,席间纪潼食不知味。
王腾问:“你怎么了,看着跟不高兴似的。”
“没有,”纪潼摇摇头,眼底干涩,“没睡好。”
从食堂出来已是黄昏,头上这片天每一分钟都比上一分钟要更昏更沉,一路上枯枝败叶,来来往往的学生瑟缩着身体御寒。
快到宿舍楼时,他一眼见到等在楼下的人,倏然停住脚步。
梁予辰正等在宿舍楼门口,张着嘴往双手上呵气,呼吸间白雾蒙蒙。
“怎么不走了?”其他三人问。
“我忽然想起来有点儿事,你们先回去吧。”纪潼身体不自觉后退。
又补了一句:“要是遇见我哥别说见过我。”
王腾长长地喔了一声,以为又是老一套:“你是不是又犯什么错了,怕你哥收拾你?”
他心神恍惚地嘱咐:“别说见过我。”接着便再不敢停留,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两天梁予辰打给他许多通电话,他通通没有接,发给他许多条短信,他一条也没有回。
不是不想,他是不敢,就像落荒而逃的这一刻一样。
他从小到大没有学会勇敢面对如山的艰难,遇事只会求助跟逃避。
王腾他们不得已还是硬着头发往前走,很快就被梁予辰注意到。
“纪潼呢?”
三人吞吞吐吐:“没看见人。”
“上课去了?”
“好像是吧。”
“什么课?”
三人又面面相觑:“不知道。”
“我找他——”
话还没说完,梁予辰忽然双手用力按住了自己的胃,一向挺拔的背部微曲,面色有些隐忍。侯进第一个反应过来,想扶一把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挡开。
“予辰哥你不要紧吧,身体不舒服?”
梁予辰缓过一口气,身体勉强打直:“没什么,有点儿胃疼。”
感情事对一个人的折磨从身到心,几乎快要摧毁他的意志。无论他多么频繁地主动联系,字里行间温言坦诚,纪潼就是不肯见面,不肯跟他说话,甚至连一个字也不肯回他。
他们以前所有温存仿佛通通不作数了,纪潼决绝地将他排除在自己的世界之外,或许恨不得他们就此断了往来。
王腾不知事情的全貌,随口劝道:“予辰哥,你别跟纪潼这浑小子置气,气出病来多不值当?他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浑不吝。”
这个哥哥虽然不是亲的,但对纪潼有多上心,他们宿舍所有人看在眼里,这一次当然也以为是纪潼犯浑。
没堵到想见的人,梁予辰不欲多谈:“我先走了,你们见到他跟他说我来过。”
三人连声答应着,走回宿舍,没多久就将这事抛诸脑后。
—
这一晚纪潼没去别的地方,一直躲在图书馆。他想,梁予辰即使在学校里找他,应该也不会找到这儿来,毕竟这是他来得最少的地方。
往日最亲近的人,现今避如蛇蝎。
坐在角落,纪潼面前摆着几本书,随意翻开一页,之后没有再动过。
昨晚那个吻之后,他许久没有从惊骇中平静下来,一时半刻很难接受这件事。记得梁予辰说过,以前有过喜欢的姑娘,那为什么现在又来亲他?
再怎么开放,终究只是说别人的事时简单,事情真发生在自己身上就远不是说出“接受”二字这么容易。他们同为男人又是兄弟,要走出那一步,更不是“离经叛道”四个字可以形容。
想到这里,以前那些拥抱亲昵,那些在一张床上的耳鬓厮磨忽然通通变了模样,就连那时夹在一堆片子里的那部特殊电影也叫人羞赧。
他伏在桌上,脸上烧得滚烫。
哥哥是那样的处心积虑,刻意让他无法招架。
待到图书馆放音乐他仍旧不敢回宿舍,背着包在校园里晃,散着混乱的心。溜了一圈又一圈,专挑人少的地方走,到第五圈时王腾给他发消息:“还不回来?快熄灯了。”
他只好往回走,步步谨慎,快到宿舍楼时更是刻意走在墙根的阴影里,没想到相隔数十米处却仍见到一个模糊而又熟悉的侧影——
楼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穿着他送的那双白球鞋,背包放在脚边,两肘搁在分开的双膝上,既没看手机也没听音乐,眼睛看着前方已经熄了灯的球场,心无旁骛地做着一件事:等。
纪潼想象不出梁予辰已经等了他多久。
他又一次退缩,停住了脚步。他想走过去质问梁予辰为什么要逼他,脚挪了两步却又勇气尽失,终于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这一晚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将电话关机,此后像躲仇家一样躲着梁予辰,直到生日前一天。
曲晗不知从哪儿听说他过生日,打电话祝他生日快乐。纪潼答应请她吃饭,就在学校附近,吃完两人在校园里随便走走。
晚上**点,小树林正是人多的时候,他们不打算去凑热闹,就在外围的草地上坐着。有点儿冷,但还能忍受。
两人蜷着腿,曲晗两只手撑在身后,抬头看天上的星。
“这个位置看星星挺美的。”无遮无挡,无雾无云。
纪潼没抬头,他知道再美也美不过屋顶那一次。
“你有心事?”她又扭头,“今天话特别少。”
前几次见面纪潼的话本已不多,这次更算得上惜字如金。她笑了笑:“本来听说你是个挺有趣的纨绔子弟,结果每次见面都心事重重的,不想见面就直说,我也是无聊闲的。”
“跟你没关系。”纪潼从身边扯了一根草,缠在指间像戒指。
“你接过吻么?”他问。
曲晗一怔:“这么直接。”
纪潼说:“别误会,我只是问你有没有接过吻。”
曲晗奇怪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慢道:“有啊,初中那次就有。”
“什么感觉?”
“不想停。”
纪潼抬起头:“不想停?”
“对啊。”曲晗表情坦荡,“跟喜欢的人接吻,第一感觉是不想停,想让那一刻延续到永远。”
纪潼恍惚半晌,指腹下意识地摩挲上唇。那里昨晚被梁予辰咬过一口,没有留痕,但触感却犹如唇上纹身,冲洗多少遍也分毫未浅。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会不会也要延续到永远。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曲晗问,“居然还问这种问题。”
手上的草一圈圈松开,纪潼说:“我只想知道跟喜欢的人接吻是什么感觉。”
曲晗说:“就像我说的那样,吻过还想吻,吻过他就不会再想吻别人。”
吻过他就不想再吻别人……
纪潼慢慢回味这句话,一时间又心乱如麻。
待了这一阵子,身上已经冻僵,两人活动着手脚站起来。他送曲晗回去,本以为这么晚了应该安全,没想到走到校门口,却还是遇见了他最不想遇见的人——
梁予辰骑着车正好回校。
两人擦身而过,纪潼还来不及躲,胳膊已经被人握住。
“潼潼。”梁予辰稳住车子拉着他,“我们谈谈。”
纪潼急忙抽开,两下里僵住,曲晗问:“你朋友?”
“我哥哥。”他说。
梁予辰这才注意到跟他在一起的女生。
曲晗知道他有哥哥的事,看着他们之间的气氛奇怪,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坚持不让纪潼再送了。
纪潼垂着眸,见到梁予辰双手冻得通红。
“给我一点时间,我们谈谈。”梁予辰又说。
他避无可避,只能点头应允,说什么也不肯再坐后座。于是两个人只能推着车,慢慢走到僻静的角落。
梁予辰今晚应当是出去做过要紧事,衬衫领口下藏着平结,西服穿在黑色外套里。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纪潼与他保持着一米的距离,不肯回答。
“是不是我那天冒犯了你?”
那天的那个吻,他后来想想也后悔,自己就那样经不得激,将一切操之过急。
等了许久,纪潼仍然抿着唇不开口,木头一样杵在他面前。
他急了,低吼:“跟我说话。”
纪潼终于抬起头,眼圈全红,切切对视:“说什么?”
仿佛撂了无数个电话、好几天音讯全无的不是他,失眠痛苦食不下咽的才是他一样。
就因为这一个眼神,梁予辰丢盔弃甲,心中软成一片,半抱着他:“别哭,我不该吼你,但你总该跟我说句话,哪怕问问我想说什么也行。”
纪潼也狠不下心,问:“你要说什么?”
没想到就此入了他的套。
梁予辰看着他,声音清明:“我问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
喜欢两个字如雷炸在耳边,温存尽皆虚妄。纪潼周身一凛,含着泪拼命摇头,浑身力气却一丝不剩。
两兄弟在一起,离经叛道,他从来没有想过,也不可能去想。
梁予辰的身体与他拉开距离:“你不敢跟我在一起?”
纪潼两行热泪滚下来:“没有敢不敢,我不喜欢你。”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纪潼徒然失控,“你是男的,又是我哥,我怎么会喜欢你?你也不该喜欢我,别说疯话了行不行。”
“你当这是疯话?”梁予辰掰着他的肩强迫他看着自己,“知不知道这句话我忍了多久,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恨不得马上说给你听?”
多少个与纪潼亲近的夜里他反复说服自己才忍着没表白,就是顾及纪潼的心情跟感受,再忍下去话没疯人先疯了。
纪潼被刺激得不轻,人几乎站立不住,抖着嗓问:“你读了这么多书,结果跟弟弟说喜欢,不觉得丢人吗?”
梁予辰神情怔住,脸色一片苍白。
“丢什么人?你是指喜欢男人还是喜欢你?圣贤书只教我俯仰无愧于天地,没教我不能爱你。”
“那你爸呢,我妈呢,你不觉得对不起他们?”纪潼仰脸看他,双颊满是泪痕。
梁予辰将一颗心活生生剖开:“我活了二十六年从来没觉得对不起任何人,也不想对不起自己,你明不明白?”
纪潼喉咙哽咽,眼前一片模糊:“不明白。”
爱字比喜欢更刺痛人心。
“潼潼,”梁予辰话已说尽,几乎绝望,“就为我勇敢一次,行吗?”
爱一个不该爱的人需要莫大的勇气,他有,但他祈盼纪潼也有。
纪潼却没办法再听下去。他手上挣脱不开,脚下后退两步,不断让梁予辰放开自己。梁予辰想抱他,他拼命推拒,嗓音颤抖:“我真的,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别再逼我了。”
“不可能。”梁予辰仍旧不信。
朝夕相处,时时亲昵,过往的那些在乎跟占有欲不是假的,他没办法相信纪潼不喜欢自己。
“我对别人好你为我吃醋,病了伤心了就要我陪着,还天天戴着我送你的——”
话说到这儿忽然停住,他目光一凛,发现纪潼脖子上空空荡荡。
“戒指呢?”
空气就此安静。
许久后纪潼嘴唇轻轻动了动:“弄丢了。”
小臂上的手徒然一松。
“丢哪儿了?”
“我……”纪潼嗫嚅。
“说啊!”梁予辰忽然高声吼他。
他身体随之一颤:“丢路上了。”
“哪条路?”
“不记得了,可能是家外面那条,可能是学校附近,我一直跟曲晗在一起,没注意……”他指甲紧戳手心,努力保持直立:“我赔给你。”
“曲晗?”梁予辰问,“刚才那个跟你在一起的人?”
纪潼缓缓点头。
两个人由交谈到争吵,最后走进一片死寂。
梁予辰的目光收敛起不甘,散开所有温柔情意,看着纪潼,只剩失望。
“潼潼……”他慢慢开口,“你真的从来没有在乎过我。”
说完这句,他一步步后退,一步步远离,下了草坡,终于转过身,骑上车远去。
月沉西天,孤星难明。
自行车离开砖道,过了栅门,驶进高灯阔影的香樟路,从此消失在纪潼的视野里。
—
戒指不见了,连丢在了哪儿也不清楚。
梁予辰骑着车疯了一样地出去找。情爱煎熬,哪比得上丢了生母的遗物煎熬。
寒风凛冽,学校旁边两条街他一米一米骑过去,纪潼可能走过的地方,可能停留过的店铺门前通通搜寻一遍。路灯太暗,为照明他只能左手骑车,右手拿手机,没多久手指就僵硬得活动不了,可仍然一寸地都不敢错过。
在学校附近找到凌晨一点,手机已经快要没有电,他又去便利店买了手电筒,揣在口袋里往家的方向骑。
家属院的大门早已闭锁,守夜的在保安室里披着棉服睡着了,小电视还开着。他没有进去,调转方向沿平时的路线从院门口往外找,墙角下水沟里,一直找出去一公里,仍然一无所获。
他近乎绝望。
天大地大,单凭他自己,别说这一晚,或许一辈子也走不完,找不回。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什么好运气,又或许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过好运气。命运对他不公平,把他生得这么勇敢,又叫他爱上一个不勇敢的人。
年少轻狂,只可惜勇气无用。
—
凌晨四点他终于放弃,带着彻骨的寒意和痛悔的思绪毫无方向地在街上骑,身体却在寒透后烧起来,恍惚间骑到玉潭湖公园外。
红漆大门,深灰瓦楞,熟悉的景与物通通掩在黑夜里。
他抬头,见到牌匾上五个烫金大字,想起第一次到这儿时,在牌匾下被红袖章大妈拦住,高声嚷着让他补票,他却只想往里冲。
那时的他有多着急,如今的他就有多后悔。如果那一次没有来,没有阴差阳错的相救,没有耳畔的那句“你真好”,没有短刺一样的阳光,也许后面的事就会通通没有。
今晚没人拦他,他就把车扔在路边的草丛里,从大门的闸机翻了进去。
爱上纪潼就是对公序良俗的最大违逆,相比之下逃票不值一提。
里面空寂漆黑,连路灯也没有,只有月光引路。
梁予辰身形摇晃像饮过酒,穿回廊过草地,一路扶着白墙老树,终于走到湖边又险些栽下湖去。
什么都会变,只有湖还是那片湖,景还是那片景,月色下波光粼粼,亮如爱人的眼睛。
湖边结霜,石砖地滑,木板裹泥。他挑了块离水最近的草地,起初席地而坐,后来支持不住,干脆仰面躺下。
地上很凉,湿意透进衣里,但头顶便是天,前方便是湖,是他此刻最后一点惬意。
他身体不大舒服,神智却冻得清明。想抽烟,找遍所有口袋却没找到烟,这才想起今天出去为导师办事,特意没有带烟。
以前他不会抽,后来会了,短短两个月里一发不可收拾,渐渐烟不离手。
席嘉程知道,郑北北知道,此外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没有烟抽,他管不住自己,只能放任思绪像跑马灯,闪回过往的许多细节。
几十米外的堤岸边有排乳白石栏,纪潼在那里第一次喊他哥,手挥得像风里的小旗。回程的车上暖风开到最大,纪潼在后座第二次对他说“你真好”,声音甜得像蜜。
离了这里,还有更多。自己二十四岁时他们第一次拥抱,纪潼十九岁生日他们第一次牵手,第一次吵架,第一次合影,第一次躺在床上看电影。
从二十三岁到二十六岁他们一直在一起,说过太多话,做过太多事,回忆无穷无尽。
梁予辰决定喊停。
庆幸清醒时来了这里。故事从这里开始,那就该在这里结束。
庆幸几个小时前没有对纪潼口出恶语。戒指是他给纪潼的,纪潼丢了,他没资格怪纪潼,最该怪的是自己。
庆幸今晚星辰犹在。纪潼喜欢星星,告别该有星星。
这地方离天近,也就意味着离生母近。
他对着天空伸出手,挡住半幅残月、一斗疏星,然后才敢跟死去的母亲说话——
“妈,我对不起你。”
“尽管惩罚我,惩罚我爱错了人,惩罚我三年来的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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