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八点,玉潭湖边。
“潼潼,要不算了吧……”杨骁望着强装镇定的纪潼,率先打起了退堂鼓。
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立冬后的水温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看着碧绿荡波的湖一眼见不着底,土黄的水草在水下横斜交错,像张无形的网藏在里头伺机吃人。
纪潼蹲下去把手伸进湖里搅了搅,右手顿觉冰凉。想象下水后全身浸在这刺骨寒潭里,脚上再被暗藏的草杈树枝划个一两道口子——
他禁不住狠狠一个激灵。
郑北北在旁边拿出手机摆开录像的架势:“游不游啊到底,两千万相素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就给我看个手掌划水?”
换作以前他早被激下水了,但眼下这情势似乎更该好汉不吃眼前亏。
因此他犹豫再三,支吾道:“我想先去尿个尿。”
“对对对,”看热闹不嫌事大,郑北北煞有介事地点头,“是该先去尿一个,免得一会儿尿湖里不道德。”
话音刚落,纪潼丢下他们溜之大吉。
郑北北跟杨骁对视一眼,憋不住朗声大笑。
—
现如今除了快递跟通讯公司大概没多少人还在发短信,梁予辰收到郑北北的消息时正在看书,真正看到短信却已是第二天上午七点。
赶去公园的路上他在脑中将纪潼隔着裤子打、脱了裤子打、正着抽反着抽来回抽了一百八十遍,却也是心急如焚。
冬泳到底是不是对身体有益他不知道,但他知道没做好准备的人根本不能随便在冬天下水。平常能在内湖边见到的冬泳人几乎全是从夏天就开始坚持每天下水,到了冬天才敢下去那么几分钟,也仅仅几分钟而已,五分钟都顶天了。纪潼一向疏于锻炼,做事情又没轻没重,万一跟人耍狠斗勇栽进水里扑腾得太久,到时候体力耗尽游不动了指望谁去救他?是一看就不擅长运动的杨骁还是郑北北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
完全就是胡闹。
下了车他疾奔进去,又在门口被戴红袖章的大妈拦下:“想逃票?!”
那眼神明晃晃写着世风日下现在的年轻人居然连两块钱都不肯给。没办法他只能又返回售票处买了张门票,当着大妈面检完票才被放行。
百米冲刺跑到湖边,举着手机的寸头郑北北格外好认。她就站在湖边一步远录视频,旁边的树下坐着杨骁,也正一个劲地拍手叫好:“真牛!”
“北北!”他人未至喊声已经传过去。
“予辰哥你真来啦。”郑北北发现了他,镜头转过来,脸上挂着兴奋的笑。
他一口气都没喘匀,推开手机问:“纪潼呢?”
“那儿啊。”北北似乎觉得他动作粗鲁,狐疑地垂下手机,左手往前面某个方向一指。
湖里有个头戴黑泳帽的背影,脖子以下全在水里,挣扎地往前游着。
他心脏急停:“你们也玩得太疯了!”
“啊?”郑北北跟杨骁面面相觑,“还好吧。”
话音刚落,湖边有人扬声叫起来:“诶你们看那个人游不动了!看着像是抽筋,哎哟危险吧?”
郑杨两人闻言扭头,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旁边的身影忽然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一件黑外套静静躺在结霜的石板地上。
—
梁予辰的游泳是在大学选修课上学会的,因为平常去游泳馆要花钱,他一直也是在学校里练,考试时百米成绩是全班第二。他怎么也没想到,第一次野游会是在冬天、在每周都路过的玉潭湖里。
湖水冷得彻骨,腐烂的水草腥气冲天。
没有泳帽泳镜,毛衣吸饱水以后往下坠着他的身体,沉甸甸的束缚着四肢。
身后有人惊异喊他:“予辰哥!予辰哥!”隔着水听不真切。
因为急迫,他屏住一口气游了二三十米,看见前面挣扎的身体才骤然出水换气,来不及分辨便将人由脖子搂进怀里。
“潼潼!”
手下触感却不对。慌乱间一张呛了水的陌生脸庞扭曲着五官转过来,哪里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梁予辰一秒冰冻。
看着怀里这位至少也有五十岁的大爷,僵硬间连踩水都忘了。
“小伙子……”大爷一边压着他大口呼气一边奋力揪紧了他的肩,“我这右腿抽筋了,你赶紧把我拖回岸上,我谢谢你我谢谢你。”
在沉下去之前他肩膀被揪得一痛,这才猛然回神夹紧大爷的胳膊,带着他往回游。
这回多了个人,体力更加不支,每进一步都觉得肺要冻得裂开。游至半途岸边突然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却比平常焦急许多——
“哥,你在水里干嘛?!”
年轻的身影出现在乳白石栏后,伸长脖子挥着手往这边喊:“哥!哥!听见了吗?你怎么救人去啦!快游回来!”
是纪潼,一根头发都没少,好端端地在岸上待着。
听着这几声哥,梁予辰心跳得比入水时更快,艰难地看他一眼,卯着劲往岸边游去。
—
半小时后,一辆出租车上坐着五个人,没一个表情正常。
司机边开车边从后视镜瞪他们,心疼自己注定要被打湿的后座。杨骁在左后角靠窗猫着躲骂,郑北北在副驾忍笑忍得肚子快要抽筋,目不转睛看着前方路况以图转移注意力。梁予辰浑身湿透,倚在右后角闭目养神,身体被暖风一吹微微发着抖。
而夹在他们之间的纪潼自知犯了错,两手在腿间抠了半天指甲盖以后试探着伸出去,扯了扯梁予辰仅存的干燥衣服——那件外套。
“哥。”
就此改了口。
梁予辰胳膊一抬,袖子从他手里跑了出去。
“哥……”他放软声音做小伏低,“生气啦?”
晨光里某人侧颜愠怒,刚从水里出来的发梢仍旧湿着,颈间皮肤上凝着几滴水,面容惨白,嘴唇却被冻得发紫。
“对不起嘛。”纪潼手指拧着衣服解释,“我就是来看热闹的,没想真游。天气那么冷我傻么我?”
郑北北憋不住噗嗤一笑,当众拆台:“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予辰哥别听他唬弄,他就是打算下水,泳裤都穿在里头呢,扒开裤子就能看见。”
梁予辰一听,睁开眼看向纪潼,冰凉的十指径直拉开他外套拉链从毛衣下摆探了进去。
他是真气极了。
“你干嘛干嘛!”纪潼歪着身子直躲,整个背躺到了杨骁身上,挤得胖子一身横肉紧贴车窗连连哎哟喂。
“哥哥哥,我错了我错了,别冰我了好凉……”
梁予辰没真往下摸,指腹在腰际停下。指下触感温热滑溜,还有块凸出的骨头突兀地支棱着。他的弟弟很瘦,饭全都白吃了。十八年来这白瓷一样的人被精心将养着,幸而没有因为他的疏忽而葬送。
梁予辰不知道为什么,收回手时还在想这件事。
他大约仍旧心有余悸。
见他面色愈发显沉,纪潼难得谨小慎微起来,犹豫着推卸责任:“都怪你北北,话都说不清楚。”
郑北北却坚决不肯背锅:“不关我事吧,予辰哥问我你去哪儿了我就往厕所指,我也没想到他会理解错。”
今天的她似乎话格外又多些,往日阴霾一扫而光。
“你俩在旁边就不能拦着?”纪潼反问。
“怎么拦,”她又看了眼梁予辰,“予辰哥就跟火烧眉毛似的往下跳,我也知道他是热心肠,着急救人,难道我还拼命拦着不让?而且最后人家大爷也很感谢予辰哥啊,不是还要收他当干儿子吗。”
左一句予辰哥右一句予辰哥,话里全是欣赏。
纪潼听着不爽,觉得自己的朋友似乎今天非要跟他对着干,有一搭无一搭地与她争执着。
梁予辰缄默靠着窗,脸上冷淡如湖,心上却发着烧。
他在车身的颠簸起伏中极力克制着身体的晃动,手肘用力撑住车门,无声地自我检讨。今天的事对其他人来说是个乌龙,对他自己却是种明显的提示。
提示他有多紧张纪潼这个弟弟,紧张到失去分寸。
二十三岁有余的少年英雄空有一腔勇气,只可惜用错了人,连自己都觉得滑稽。
但也幸好他还有这一腔勇气,下一次危险再临,他才能同样如此奋不顾身。
“胖子你来说。”郑北北手往后一薅,又拖一个人下水。
杨骁期期艾艾:“确、确实是这么回事儿。予辰哥当时模样好凶,还吼了我们一句,是不是北北。”
“没错。”郑北北打蛇随棍上,也想让梁予辰心情好转,因此刻意逗他笑,“说我们玩得太疯,我的天我纳闷死了,不就是看见冬泳大爷了拍个小视频发朋友圈吗,想要几个赞也有错?”
“就是就是,”杨骁跟着嘟囔,“我就是拍手给大爷加油助威,这也算太疯那我只能在家绣花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气氛活跃得一点尴尬也不剩,就连梁予辰也被他们弄得微笑。
纪潼的嘴角也跟着扬上去。
“你们够了。”他佯怒威胁,“闭嘴闭嘴,我哥要休息。”
郑北北收住声,就这样看着他们微笑,目光中是没来得及藏起来的羡慕。杨骁因为三个人的重归于好从昨晚兴奋到现在,一张胖脸高兴得红扑扑。
梁予辰却始终没有睁眼,也没有只言片语。
车内安静下来,只剩下导航软件的声音甜美可人。
纪潼在安静中终于有时间回味。他望着梁予辰紧闭双眼的瘦削面容,想象这人不顾一切跳进水中的场景,一时感动,一时又欢喜地说不出话来,懵懂的心智中有什么东西顶破了土,被玉潭湖的一瓢湖水滋润着、浇灌着,慢慢生根发芽。
想了没多久,他心脏鼓胀,脱下厚外套轻轻盖在了梁予辰身上。
“哥,”他把嘴唇凑过去,附在湿痕未消的耳边抿了抿,闻着湖水味轻声说,“你真好。”
这回的这三个字是真的。
梁予辰蓦地睁开眼,对上纪潼炙热的眼神,刚想说话,一声剧烈的咳嗽却率先冲破喉咙。
郑北北回头关心:“予辰哥你不会是要感冒了吧,师傅把空调再开大点儿。”
纪潼条件反射般坐正了身体。
师傅啧了一声:“已经最大了还多大啊,当我这车装的是鼓风机呐?要我说啊小伙子年纪轻轻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都快零度的天儿了还往湖里扎,可不上赶着感冒呢么。我表弟年轻时候是市游泳队的,当时也是仗着自己岁数小成天胡糟践,你们猜怎么着?这刚五十就各处关节炎!你们是不知道啊这游泳……”
絮絮叨叨,拉东扯西,空调没开大,嗓门儿倒开大了。
郑北北深悔开了这个头,塞上耳机找清静。纪潼血液像被加热过,心跳很快,情绪鼓噪噪地要跑出来,不由自主地当起了捧哏。
“是吗?哎哟,天哪,可惜,谁说不是呢。”
节奏感十足,每一声都新鲜,泛着专属于他的活力。
梁予辰就这样听着,五官渐渐舒展,不时低低咳嗽两声,整个人像被湖水浸醒了似的心神皆明。
时间尚早,烫过金的阳光明亮得很,从香樟叶间筛下来像刺猬身上的短刺,一根根印在车窗上。他将带茧的掌贴上去,不觉得扎,只觉得暖,刹那间驱走湿寒。就这一瞬,他忽然觉得有福气的也许不止他爸一个人,连带着他自己也是。
长大成人以后忽然多了这样一个弟弟,真是他的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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