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吆喝把屋里一大半人全吸引过来,十几个愣头青围成一圈,张着嘴看看被甩飞在行李箱上的深蓝色加长型夜用卫生巾又看看纪潼,表情精彩纷呈。
死一般的寂静后,其中一位带头挑起大拇指:“哥们儿牛逼。”
路过内衣店都能想歪的年纪,居然有人军训带着卫生巾,原因暂且不明反正实在牛逼。
纪潼把手摇出了残影,满脸惊恐:“不不不不是我带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箱子里!可能是我妈!不不不可能是我哥!”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你哥还用这个?”
“我不知道,可能吧,也许吧,他这人有点儿毛病!”
纪潼脑袋飞速转动,会给自己行李箱放这个东西的极有可能是梁予辰。不,百分百是梁予辰。
可他到底想干嘛,以两包卫生巾害得自己身败名裂?
有人弱弱解围:“是不是痔疮?”
“是的吧……”他顶着张大红脸,一时间再顾不上跟其他人解释,掏出手机便要打电话痛骂将自己陷入不仁不义不男不女境地的梁某人。
“嘛呢?”教官的声音在外围响起,“围这么紧斗地主呐?哟!”
众人表情微妙地撤开一个口子,他一伸脑袋,凑到卫生巾端详片刻,问近视眼:“你的?”
近视眼扔掉卫生巾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他的。”
“哦……”教官两手背在身后,扭头似笑非笑地盯着纪潼,“你的?”
“……”纪潼咬牙点头,“嗯。”
随便他们怎么想吧,他是被陷害的。
空气安静,所有人都等着看免费话剧。
“厉害啊小伙子。”教官忽然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两下,“准备得很充分嘛,连用卫生棉当鞋垫都知道。说,是不是前辈给你传授的经验?”
众人如遭雷劈。
纪潼也微张着嘴。当什么,当鞋垫?
“不过你这个……”教官举着卫生巾迎着光细看包装袋上的字,“18片装,太多了吧!打算分给小同学?”
几个围观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犹豫着问:“教官,这个卫、卫生巾,还能当鞋垫?”
“当然,”教官说话间熟练地拆开包装,取出一片,脱下鞋当场演示,“胶鞋底儿硬,这玩意儿又舒服又吸汗,往里这么一垫!诶,软乎儿!”
说完也不客气,又拿了一片垫进另一只鞋,似乎满意极了。
见他说得有模有样,有人蠢蠢欲动。不知是谁从背后戳了戳纪潼的肩膀:“同学,可以分我两片用用吗?我跟你买。”
纪潼顶着一张没退烧的脸,抬起眼帘,见其余人全都期待地望着自己,便慢慢挺起背来:“也不是不可以啦,反正我有两包……”
“那你也卖我两片儿呗!”又有人心动,“我这鞋正好拿大了!”
“还有我还有我,我脚汗最多!”
这种新奇的玩意勾起了大家诡异的好奇心,人人都想试试拿女孩子的卫生棉当鞋垫是种什么感觉。大家一阵哄抢,很快就分去一整包,剩下的那包纪潼说什么也不肯卖。因为眼见着这东西成了香饽饽,他舍不得了,军训好几周总要换的吧?
这么个小插曲过后纪潼这个名字倒在这间大通铺里叫响了。有人问他是怎么想到要提前带上这个,他只好说是他哥帮忙准备的,事先自己也不知情。
独生子女们赞叹一声:“你哥还挺见多识广哈。”
纪潼谦虚:“过来人的宝贵经验吧。”
下楼路上他跟两三个刚认识的朋友春风得意地勾肩搭背,望见楼梯窗棂外的松,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梁予辰。
总是挺拔的背,宽阔平整的肩,像棵吹过风淋过雨的树,笔直插在土里,根须却蜿蜒。
—
不过,单靠这么双别致的鞋垫,想在这军训基地过得舒服当然不可能。吃得差、天气热、训练严格、觉不够睡,每条单拎出来都够他这盆温室里的多肉喝一壶的,更惶论四五条一齐往身上招呼。
每天掰着手指头过日子,两只手还没掰完纪潼已然吃不消。晚上训练结束以后他把小板凳夹在腋下,找到一个四下无人的角落缩腿坐着,想打电话给家里。
青绿的小蜢虫在灯下飞,他的影子投在地上,路灯像盏帽子高高罩着。
电话响了两声通了,他迫不及待喊:“妈……”
“宝贝潼潼,”那边传来亲亲热热的一声呼唤,接着电视的声音变小了,“这两天怎么没打电话回来呀?”
一听见这称呼,纪潼差点直接泪奔,说话也带上了哭腔。
“妈,我前天中暑了,没力气讲电话……”
茶几上摆着盆冰葡萄,胡女士正用一块白水牛角板给自己脖子刮痧,刮两道吃一颗,闻言手上动作差点儿失了准头。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中暑了的,严不严重?”
“都没力气打电话了能不严重?”他才不屑于报喜不报忧那一套,有苦就得诉个够本,“我这两天就没怎么好好吃饭。”
“那怎么成?!”他妈将刮痧板一搁,调子高高扬起,“你们这每天训练强度那么大,再不吃饭身体不就垮了?”
一听到训练二字纪潼就头皮发麻,再也忍耐不住,开始了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吐槽。
“妈,你都没法想象这儿多脏。”他哽咽着用力吸了吸鼻子,“吃完饭要自己刷菜盆,那洗洁精都是兑过水的,根本洗不干净,冲多少遍都还是油乎乎的恶心死了,而且第二顿还得接着吃!”
“还有,这儿的小卖部就跟被打劫过一样,除了麦丽素跟方便面什么都没有,我想泡包面吃开水又不够热,泡五分钟还是生的……”
他妈在那边“哟”、“啊?”、“啧”、“是么?”。
“一点儿不夸张,还有还有,这儿的厕所……”一提到这个他最想哭,“这儿的厕所竟然是旱厕!我都快疯了……”
每天清早上厕所他都想把自己一脖子勒死,这样就不用闻那个味儿、不用跟人并排蹲坑了。
“这有点儿过了……”他妈捏起葡萄本来想吃,闻言又突然想再洗洗。
“妈……”他情绪上头,眼泪唰唰往下掉,抽抽噎噎地道,“我想回去……想吃你做的饭……还想吃冰棍儿……”
一边哭一边用迷彩服的袖子擦鼻涕,擦完还嫌弃地扯开,问:“你没在吃水果吧?”
他也好想吃。
“咳。”胡艾华说,“没有没有,我在备课。”
起初她单纯是抱着看儿子热闹的心态,但到底是亲生的,听他哭得这么惨一颗心也忍不住揪起来,又是安抚又是许愿过后吃好东西的哄了半天,总算把人给哄住了。
挂完电话,她对着葡萄幽幽叹一口气:“小兔崽子这回算是受罪了。”
—
基地那边。
发泄一通后纪潼心情好了点,在训练场又吹了小半个钟头的凉风才回到宿舍,沾枕头就睡了过去。第二天一大早,他又起来站军姿、走正步,顶着大太阳去食堂抢馒头,跟室友分享同一盒饭扫光牛肉酱。
下午五点半,所有人在食堂立着唱完了两首歌,十个人围着脸盆大的菜吃了个精光,各抱一个不锈钢盆出去刷碗。
基地的水龙头也不好使,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水特别细,浴室的喷头也是。六点半排着队洗完一个十分钟的战斗澡,纪潼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换了身干净衣服拎着洗澡筐往回走。
“哪个是纪潼!法语系纪潼!”教官从远处吆喝,“大门口有人找!”
这儿从来没人找来过,一是因为偏,二是因为家长们都默认管得严,觉得来了也见不着,一个月就结束了没必要特意过来一趟。
所有人都挺惊讶,纪潼也转过身诧异地看过去。
“哪个是纪潼?”
“我。”他举手。
“外院法语系的?”
他又懵懂点头。教官的手在空中赶鸭子一样扇动起来:“去门口,西门啊,有人找,说是你师兄,好像要给你送什么东西。”
师兄?
他一头雾水,只得把洗澡的筐交由室友带回去。
一边往西门走他一边猜,才刚进校军训,哪认识什么师兄,而且还来给自己送东西。
没等他猜出是谁,西门已经近在眼前。岗哨旁边等着一个人,背对着他,身材挺拔如树。
是梁予辰,上面穿着一件白T恤,后背没有任何花纹图案,下面一条卡其色的工装短裤配白球鞋,露出小腿劲瘦有型的肌肉。
他来干嘛?不是互不理睬了么。
这几天他们连短信都没发过。
纪潼顿住脚步,不由自主理了理身上的迷彩服。理好了,理平整了,他张了张嘴,想叫名字又憋了回去,犹豫片刻后走过去,拍了一下那道平整的肩。
梁予辰转过身,看见他的那一瞬间表情微微一动,随即恢复成一泓平静的湖。
纪潼有些不知所措,拿不准对方的想法。两人分开的那晚还在吵架,现在忽然见了面,一时不知是该继续吵下去还是和好。他将两手抄在裤兜里,低头看着梁予辰脚上那双熟悉的山寨运动鞋,不自然地问:“你来干什么?”
“你妈让我来的。”梁予辰的声音有一点哑,像是缺水。
这句话语气也不太好,听上去就像是在强调,如果你妈不让我来我就不会来。
纪潼踢了脚路上的小石砾,将一颗棱角分明的石子踢出去数米远,声音变得闷闷的:“那你干嘛说是我师兄?直接说是你不就得了。”
其实他想说的是:直接说是我哥不就得了。但他像害臊似的,那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换个说法含糊过去。
梁予辰背后是夕阳,面容逆光中模糊不清,也没说话,就这么晾着他。
他就只能这样干等着。
等了一会儿,知道梁予辰一定还在生他的气,纪潼心里在失落之外又生了一层莫名的委屈,赌气问:“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觉得我烦,讨厌跟我说话?”
说完后一对眸子也不看人,只看地上的灰尘跟砂砾。
梁予辰身体没动,声音像水一样漫上来:“是你自己说的,我不是你哥,所以我换个头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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