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梁予辰破天荒歇在了下铺,因为身体不舒服。
住一起近一个月,算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认真与纪潼生气。他气纪潼口不择言,事后还不肯道歉,觉得这人多多少少有些缺乏教养。
纪潼当然也明白,自己今天的确过分了。说的话、办的事都挺过分。但要他主动说句抱歉,似乎又还缺点动力。
以往房间里也静,但跟今天这种静法不同。今晚这屋子里总像没生机似的,死气沉沉,空气进不来出不去,明明窗户被胡艾华开了两个钟头。
外面的夜是热的、涨的,透过窗户漫进屋内,人待在里面连带着情绪也是涨的,有些话总想冲出胸口。
纪潼坐立不安。
他就这么侧对着床的方向玩电脑,戴着一个很大的头戴耳机,人难得的哑火,嘴里也没叫骂也没喊声。
从余光他能瞧见梁予辰,闭眼平躺在床上,右手搭在腹部,双脚刚刚好在栏杆内。
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纪潼就是知道,这人一定没睡着。
另一边,主卧里的老两口心惶惶。胡艾华怕自己儿子不做个人,半夜再给打起来。她举棋不定:“磊哥,你说这潼潼跟予辰真能处好关系么?咱们这么强行将他俩绑到一块儿,是不是太一厢情愿了,这万一要是越闹越僵……”
实在不行只能将两人分开,哪怕再给梁予辰在楼下租套房呢?
梁长磊其实也怕。今天儿子是过敏,保不齐哪天就打得头破血流。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打坏了找谁赔去?
但既然一开始打定主意让两个孩子好好相处,总不能出了一点芝麻绿豆大的问题就喊停。因此他安慰似的拍了拍胡艾华的手背:“再观察一段吧。潼潼年纪小性格急,好在予辰不是个浑不吝,有他在就出不了事。”
这打架打架,总要有两个拳头才能打起来。倘若一边是拳头一边是棉花,关公老爷也没法儿恋战吧。
老爸给予儿子一百二十分的信任,梁予辰在次卧却快要辜负这份信任。
他在有纪潼身上那股清香气味的床上休息,一时想当作刚才的事没发生过,一时又不由得记起那些话来,想把纪潼倒提着揍一顿。
旁边的纪潼在第十八次输了游戏以后将鼠标一推,决定不玩了。
他不是没良心的人。这一晚上的游戏一次也没赢过,谁让他开语音他都不理,只在对话框里打了一句:“说了不方便逼逼什么?家里有人在休息。”
的确在休息,反正梁予辰一句话也没跟他讲。
等到11点,良心的煎熬简直像小火慢烤惠灵顿牛排,肉体凡胎遭不住。他转过身去面对床,右手攥着裤缝轻声问:“你睡了么?”
梁予辰眼也没睁,翻过身去,留给他一个阔挺的后背。
“梁予辰,听没听见我说话?”纪潼手指紧了紧,“之前打喷嚏打得跟个喷壶似的,这会儿半天不喷,好得差不多了吧。”
梁予辰暗暗气结,小王八蛋说人之前也不低头瞧瞧自己成天乱飞的唾沫星子。
“真不理我了?”纪潼豁出去将椅子移得近了些,隔着毯子推了几下他棱起的背,“在我妈面前装得那么大度,合着气全撒我身上是不是,明明你自己也说不是我的问题……”
他决定当一只沉默的喷壶,让纪潼好好吃回瘪。
背上的手慢慢拿开了。
静了许久,久到他以为自己今天是等不来一句道歉的时候,耳后传来一声蚊子嗡:“对不起嘛……”
温温热热的气息,轻轻绵绵的嗓音。
纪潼扭扭捏捏地两手绞在一起,脚在椅子下打结,凑过去说了这么一句。
梁予辰听到想听的胸间骤朗,无意识探到枕下,本想就此转过身去,右手却意外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
“人家都说不知者无罪,我又不知道你对花粉过敏,你说你跟我生什么气?”纪潼继续避重就轻,半委屈半道歉,“何况你比我大整整四岁,按说心胸也该比我大吧。就算我一时气不过说错了话,那也是可以原谅的不是?”
他低头瞧着拖鞋尖,单口相声似的滔滔不绝,忽然被人打断。
“纪潼。”梁予辰声音冷冷的。
“啊?”他傻愣愣地抬起头,见梁予辰眨眼间已经翻身坐起来,掌中握着一个东西严肃看着他。
“这是什么?”
当然是那台蓝牙音箱。
他脸唰一下窘红,这等于人脏并获,且还罪加一等。眼神逃避半天后避不开梁予辰的死盯,只得佯装镇定道:“音箱没见过?没见过我就送给你。”
当谁稀罕?
梁予辰迅猛起身,咣当一下把音箱往桌上一放,凑到离他的脸一寸远的地方沉声问:“你拿音箱耍我?”
呼吸都喷到他睫毛上。
以为自己终于要经受毒打的纪潼吓得倏然后仰,动作大到椅子也跟着向后倒去,眼看就要结结实实摔到地上,忽然又连人带椅被一只大手捞回来。
“怎么总这么不经吓。”
梁予辰忽然笑了,眼眸灿若星辰。
他故意的。
纪潼这才将警报解除,慢慢抚着小心脏坐正,接着一把推开他:“喷壶不许对着我。”
吓一次不够还来第二次,偏偏自己还次次上当,简直将脸丢尽。
“喷壶给你点教训,”梁予辰气定神闲地坐回床边,一双眼睛仍定定瞧着他,好整以瑕道:“治治你的呼噜。”
纪潼红着一张脸,半晌才反应过来,大叫一声:“你早就发现了!”
—
梁予辰确实早就发现了,不过不是第一个晚上。
音箱的声音再像,毕竟跟真呼噜有区别。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睁着眼睛什么也干不了,就只能被迫听纪潼开火车。
有一天听着听着,忽然听见细微的一声响,像是电器没电关机的声音。他即刻警觉,从上面往下看,发觉纪潼跟一分钟以前模样姿势都一点没变,只是呼声没了。
他哭笑不得。
来这个家以前他曾经设想过,这个家原来的小孩会拿什么态度面对他。高兴自己多了个哥哥?只怕是痴心妄想,对方凭什么要把你这么个二十年来从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当哥哥,当仇人还差不多。
虽然这样想,内心到底还是抱着一丝幻想,觉得或者也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纪潼不那么讨厌他。他们也许做不成兄弟,但至少可以当朋友。
这也是来之前他爸对他提出的要求:不求你们变成打不散的亲骨肉,起码要做关系不错的朋友,将来人生路还长,父母老了才能互相扶一把。
他们父子俩,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来的这儿。为了这份难得的家庭温暖,两人也都愿意尽最大的努力。
只是没想到原来纪潼真的无聊到这种地步,不惜用这种办法来赶走他。
梁予辰头一回发觉四岁也能形成不小的代沟。
好几个夜晚,黑暗里他静静看着面容模糊的纪潼,虽然有气,更多的是羡慕。他羡慕纪潼,像嫩生生的竹笋一样茁壮长大,有人爱护有人疼,将所有坏脾气通通保存了下来。纪潼任性,因为纪潼知道,不管他怎么胡闹总有人愿意买单。
打那天开始梁予辰开始重新审视纪潼,从他们两人的摩擦中抽离出来,慢慢也观察到了纪潼的变化。
比如纪潼不再像一开始那种总对他横眉冷眼,说话夹枪带棍;
比如纪潼拿水果进房间也会问他要不要吃,分给他一个李子、半个桃;
再比如,纪潼叫他梁予辰,不像一开始带着气,语气里多了几分亲近跟熟悉。
梁予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不会跟纪潼真的生气,可能真把对方当弟弟了。
正想着,纪潼关了电脑凑过来,俯身夺走罪证音箱,旋风一样跑开藏到最矮的抽屉里,扬声道:“你千万别告诉我妈!”
梁予辰想笑,你还知道怕你妈。再是少年老成他也是年轻人,看着心虚的纪潼捉弄之心大起:“那你说一句:‘我是小叫花子。’”
纪潼抢回床边愤愤瞪着他,偏偏把柄在他手里还不敢怎么样,绝望吐槽:“你这人也太记仇了吧,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心眼简直比针眼还小。
梁予辰嗯了一声,心情大好:“你现在发现也不晚,不愿意说我就跟胡姨聊聊。”
“……”纪潼两手背在身后悄悄竖起一对中指,权衡利弊后声如蚊蚋,“我是小叫花子。”
“什么?”梁予辰捉弄不止。
“我是小叫花子!”
终于是缴械投降。他顶着张大红脸飞奔出房,把路过客厅的胡艾华撞得哎哟一声,“小兔崽子大晚上发什么疯!”
独留卧室的梁予辰将他刮倒在地的耳机拾回桌面,含笑低语:“放你一马。”
—
熄灯后纪潼爬上床,同样是头一回睡到上铺。他无声无息地闻了闻寝具,确定没什么奇怪的味道,然后才展开身体放松地躺下去。
梁予辰并不知晓这一切。他只以为纪潼大发善心让他能睡个好觉,不再跟他争床。
有了这层善意,玩笑也开过了,自然更加不会记仇。
“纪潼,”他问,“你睡上面床短么。”
纪潼不愿意承认自己比他矮上许多,身体立马往下出溜了一截,故意将两只脚伸到外面。
“短啊,怎么不短。”
梁予辰一见,翻身站到床边,两手握着栏杆凑得很近:“还是我睡上面。”
咫尺间呼吸轻轻抚在枕边的脸颊,是热的。两个人的距离似乎一次比一次近。
纪潼伸出手推他的额头:“走开,不许打扰我睡觉。”
说完拉上毯子蒙住自己的头,拒绝再交流。
“潼潼,”梁予辰的声音隔了毯子变得更有磁性,说起话来像唱摇篮曲,“我睡上面习惯了,不用考虑我。”
纪潼耳朵烫得像烟头戳了一下,脑中不知怎么的想到晚上他将自己跟椅子一并揽住的场景,干脆用两只手死死捂住。
“你烦不烦,没人考虑你,少自作多情。”
梁予辰无法,只得再度躺回下铺,胸口却有一点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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