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纪潼故伎重施,有时闹一小时就收手,有时连放两三个钟头,视当天他烦梁予辰的情况而定。
梁予辰自认不是鹰,经不起这么熬,很快也弄了副耳塞戴上。但就这么几天也够他受的,黑眼圈掉到下巴,人也差点儿神经衰弱。
这一仗纪潼算打赢了,心情大好,干什么都蹦蹦跳跳,偶尔也会给梁予辰好脸色。但胡艾华觉出不对劲来,周四晚上特意做了鱼跟大虾,说是要给梁予辰补补。
席间她瞅着继子瘦削的脸,颇有慈母心肠地问:“你最近怎么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晚上没睡好?”
纪潼一颗心吊起来,生怕对方跟老妈告状,毕竟他妈生他养他,知道他根本不打呼噜。
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放下碗,左手伸到桌下轻轻拽了拽梁予辰的裤子。
以往连近身都不愿意、呼吸同一方空气都觉得不爽的人,这时倒又碰得了。
其实不用这样,梁予辰也不会在长辈面前出言埋怨。这些无伤大雅的事上他很惯于隐忍,又知道顾全旁人的面子,总不会令人难堪。
不过这一拽他仍觉受用。
“还好,”他说,“就是换了新环境不太适应,最近有点失眠。”
今晚的汤是绿豆汤,冰镇过的。梁父原本喝得挺满足,听他这么说顿时皱起两道眉。
纪潼又悬起了心。
只见梁父将碗一放,勺子叮当一响:“失眠?严不严重?”
“真没事。”梁予辰说。
梁父喔喔两声,刚要端起碗来两手却又一顿,看看纪潼又看向亲儿子,“那你晚上翻身动作小一点儿,可别吵醒了潼潼。”
语气竟少有的严肃。
纪潼一听,怔住了。他以为全天下的父母都最疼子女,没想到也有例外。
他觉得惭愧,甚至不大敢看梁予辰。
谁曾想旁边的梁予辰却像没事人,淡淡笑道:“我知道,放心吧爸。”
—
5号楼楼顶有片空地,最近沦为梁予辰练交传的场地,够清静,说话再大声也吵不着谁,烟囱旁的水泥墩子还能用来当桌子记笔记。
又一天午后,他从楼顶练完回来,仰躺在沙发上看书,拖鞋在地板上摆得整整齐齐。
纪潼也没出去,在卧室里跟朋友联机打游戏。
他新近迷上了一款对战游戏,玩的时候虽然知道戴着耳机,但嘴里喊叫却没停过。后来打得累了,出去想倒杯冰水喝,刚一推开门便见到梁予辰挺拔的身体嵌在沙发里,头向后仰着,脸上盖着本硬皮英文书,小腿以下全悬在扶手外。
就像在上铺睡觉时一样,这个人的个子总嫌太高。
纪潼悄无声息地溜到他跟前,原本是想看看他在读什么,可第一眼却被他脚上那双快磨破的袜子吸引了目光。
白色洗多几回变了色,棉料磨久了显得糙,寒酸。
他退开半步嫌弃地打量,家里不是开水果摊的吗,怎么就穷到这个地步了?一双袜子都舍不得扔,难道要穿到大脚拇趾伸出去、后跟露出来才能算寿终正寝?
真不明白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要上赶着来这个家,白受自己这么多冷眼。换成他,早就掀桌摔门远走高飞了,一天也待不下去。可眼前这个人就这么好端端地待着,大约实在是困了,竟还踏踏实实地歇起了午觉,也不怕自己一盆凉水将他泼醒。
背着手端详片刻,原本他想走的,没想到沙发上的人幽幽醒了过来。
梁予辰将书一揭,看到纪潼还没来得及撤退的背影:“有事?”
纪潼只得顿住脚步,故作镇定地转过身来:“昂,那什么,问问你吃不吃苹果,我顺手帮你洗一个,冰箱里存太多了。”
困乏的表情即刻散去,梁予辰起身穿上鞋,将书合拢搁到茶几上,“我来洗吧。”
挑水果这事他在行,纪潼却反感他无事献殷勤。目送梁予辰走到餐厅,从冰箱里挑出两颗皮微微发皱的苹果,立马跟过去找茬:“你怎么拿这么老的呀,皮都皱了。”
说你寒酸还真寒酸。
“这个品种就是这样,”梁予辰拧开龙头,仔仔细细地搓洗,“是脆的,你不用怕。”
纪潼继续皱鼻,一个苹果而已,有什么怕不怕的?
洗好后梁予辰将表皮的水擦净,递给他其中一枚。他接过来咬了一口,无奈,又脆又甜。
“这也是你爸带回来的吧?”
“嗯,”梁予辰只将另一枚苹果拿在手里,并不吃,“也是他挑的。”
纪潼不以为意,口嫌体直地倚在玻璃门上啃得欢,嘴里的汁漏出去滴到地板上。
梁予辰便转身拿了条抹布蹲下去擦。
纪潼又踢踢他:“诶,我问你,你今天怎么没出去给人补课?”
他知道梁予辰在赚外快,季晴杨就是他的学生之一。
梁予辰擦完后对着他了然笑道:“怎么,想问我季晴杨的事?”
“扯淡,”纪潼说,“问她干嘛。是杨骁要追她,不是我,我才看不上她呢。”
扭扭捏捏的姑娘家,他不伺候。
“喔?”梁予辰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看来你眼光很高。”
“这是废话。”
“没早恋过?”
“想过,没真恋。”
梁予辰头微微一侧,眼眸深深盯着他,套话似的:“醉心学习?”
“那还不至于,”纪潼拿着半个苹果摆摆手,嘴里一边嚼一边叽叽咕咕,“就高中那点课我稍带手就学完了,用不着悬梁刺股。”
“听阿姨说过,你很聪明。”
聪明的人总是很招人喜欢。
“一般一般吧,”他嘴上谦虚,“主要是高中课程没难度。不过听说外院的本科挺难念的,是么?”
又啃了一口苹果,左手手背轻蹭下巴上的汁,一对眸子也被顺便擦亮。
“我本科不是外院的,不清楚。”梁予辰说,“不过你有不懂的可以问,我知无不言。”
他说话总带着这样一股若有似无的书卷气,仿佛天塌下来也不恼不惊,淡然处之。
“文绉绉的……”纪潼吐槽。
苹果不大,说了这么几句话就被啃了个精光。纪潼将核儿丢进垃圾桶,正要走,梁予辰右手一伸,“还吃么?”
递过去另一枚苹果。
纪潼愣了一下,尴尬地扭过身不看他:“你有毛病吧,一个苹果算什么好东西,值当特意留给我……”
这感觉就像是对方将一口好吃的省给他,令他觉得肉麻跟别扭。
梁予辰慢慢收回手:“的确不算什么好东西,不吃就算了。”
从小他爸是这样对待他的,他便有样学样,如此这般对待纪潼,只没想到纪潼并不领情。
两人就此僵住。
纪潼自知过分,脸上挂不住,抢回苹果道:“自己不想吃的就别洗,洗了又扔给我,存心浪费粮食。”
说完便啃上去,给苹果啃缺了口。
梁予辰神色就此缓和,薄唇像那缺口一样,半月形。
纪潼莫名觉得臊得慌,岔开话题道:“那你呢,你谈过恋爱没?”
“没有,”梁予辰摇摇头。
“我不信,你蒙我呢吧,都大学毕业了还没谈过恋爱,怎么可能?”
“随你怎么想,”他说,“我不骗人。”
“呸,”纪潼说:“少来,我会说话起就会骗人。”
梁予辰笑了笑:“那你尽量少骗我。”
纪潼也笑了:“看我心情。”
他要真打定主意将谁骗得团团转,总没有漏网之鱼,这是与生俱来的本事,娘胎里习得的。
吃完苹果,梁予辰坐回沙发接着温书。他已经联络上要跟的教授,按对方开出的书单从大部头开始读起。
回房间时纪潼倚着门转身:“我在里面打游戏是不是很吵?”
“还好。”梁予辰一拿起书便不看他了。
纪潼抿了抿唇,门已关上十分之九,只露出嘴巴那么宽,赌气似的咕哝了一句:“嫌吵也没用。”
砰得合上了门。
就这样相安无事到了晚间。
纪潼毕竟少年心性,总愿意跟人聊姑娘、聊恋爱。熄了灯躺在各自床上,他习惯地望着上铺那双脚,将手里早准备好的一个纸团扔了过去,正中梁予辰脚掌心。
“喂。”
那人照例不应他。
“梁予辰!”纪潼微恼,“梁予辰梁予辰!”
“怎么了?”
“你又跟我装睡,是不是人啊你。”
上面一阵短促的闷笑,梁予辰说:“我很困。”
“不准睡,”纪潼坏心大起,“我还有问题要问你,答得好今晚我就尽量不打呼噜。”
梁予辰觉得好笑,强撑精神道:“要问什么?”
他自认为身上没有什么值得好奇的,普通得很。
“你究竟为什么没谈过恋爱?”没想到纪潼问的是这个,“是不是没人喜欢你?”
“嗯,没人喜欢我。”
梁予辰虽然这样说,话里却没有伤心,只有敷衍。
纪潼听出来了,将毛巾毯一脚踢开,咚一下蹬上床板,“说真的。”
“我说的就是真的。”
“那你呢,你也没喜欢过别人、没追过别人?”
空气静了一静。梁予辰低声道:“算是喜欢过。”
“怎么没成,对方看不上你?”
“是她妈妈看不上我。”
纪潼来了兴致,眼中闪着八卦的光:“嫌你穷?也对,人家妈妈也要替女儿打算的嘛,房子车子哪样不要票子?”
梁予辰却说:“嫌我没妈。”
他是个凡人,有七情六欲,曾也为姑娘动过心。可惜对方妈妈一听他的身世,连交往都要阻拦,像是怕他将自己女儿吃掉。
那之后他很颓废过一阵。
纪潼在黑暗中嘴唇翕动两下,没说话。
梁予辰自嘲一笑:“她妈妈不知道听谁说,单亲家庭长大的人性格上会有缺陷,还会遗传给小孩。”
听上去荒谬,却比夜半的鼾声要真得多。
纪潼的心蓦地一酸,脖子悄悄抬起来,看着床尾那双悬空的脚侧过去,知道梁予辰一定翻身面壁。
渐渐他也摸出了上面这人的脾气,面向墙壁即是心情不佳。
他将毯子重新盖好,头在里面埋了一会儿又露出来,闷闷出声:“胡说八道。”
这四个字却不是冲梁予辰去的。
自此房间里寂静下去。纪潼将蓝牙音箱往里藏了藏,心想,用了这么多天,它该没电了。
许久后,他以为梁予辰已经睡了,忽然听到一句:“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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