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云对考卷的题目略一分析,就明白其中的侧重在哪里。
自太宗皇帝以后,朝中文臣势力大炽,偃武修文的观点甚嚣尘上。在这种情势下,自宣宗皇帝继位后,朝廷舍交趾,弃开平,废奴儿干都司,使大明的战略空间大大收缩。
新皇帝继位已十二年,年方二十,正是年轻气盛、雄心勃勃的年华,对文臣倡导下的战略收缩格局心中大为不满,因此在今年乡试考卷中加了一篇关于大明固边的策论,来寻求来自民间的舆论支持。
想透了这一层,杨牧云先放过前面的题目不做,集中精力做这道策论题。
杨牧云从太祖皇帝龙兴大明说起,大赞太祖太宗两位皇帝陛下横扫八荒,俱灭六合,宾服四夷,万国来朝。然后笔锋一转,痛陈宣宗皇帝陛下不该听信臣下之言放弃交趾,导致西南动荡,云南各土司蠢蠢欲动,对朝廷心怀二志,麓川土司的不断反叛便是明证。
放弃开平、大宁诸卫,使得蒙古骑兵的兵锋直指长城脚下,一旦破关,则整个黄河以北无险可守,便重蹈宋室南渡之祸。
废奴儿干都司则将东北女真各部重新推到蒙古一方,使得大明辽东边防压力日增。
当下对提出的这几点逐条论证,首先西南方面大明不可再丢寸土,要严厉打击土司中的分离势力,震慑其他土司不得对大明生出二心。
稳住南线后,北方边境要逐步收复开平、大宁故地,将边防线稳步向前推进,将京师变为稳固的战略大后方。
恢复奴儿干都司,像洪武年间向云南大移民一样大规模将关内汉人移居东北,这样就能将辽东以北的女真故地像内地省份一样牢牢控制在朝廷手中......
夜已深,就在其他考生哈欠连天,萌生困意的时候,杨牧云仍在奋笔疾书,其认真的态度,就像连夜赶写呈给皇上的奏章一样。
贡院中巡弋的兵丁络绎不绝,可都在即将走到一二号房时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仿佛那里是禁止踏足的禁地一样。还有那巡视的吏员,一步三摇像看贼似的盯着每个考生不住打量,可偏偏走到一二号房的地界时,便霍然转身,摇摇摆摆的向别处张望而去。
......
“公子真的把药喝了么?你亲眼看着他把药喝下去了,是么?”一位吏员将盛药的空碗还给玟玉时,玟玉拦住他不放心的问道。
“姑娘放心,我亲眼所见,杨大人将药喝得一滴不剩,您不必担心。”对玟玉的问话那吏员并未显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反而恭顺的说道。
“好了,辛苦你了。”宁祖儿递给他一块银子。
“谢公子。”那吏员脸上一乐,“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看着小吏的身影没入灯火通明的贡院大门,玟玉有些担忧的说道:“这晚上人也不休息么?这杨公子可千万不要把身子熬坏了呀!”
“有你这么关心他,他一定会保重好自己的。”宁祖儿调笑道。
玟玉美丽无瑕的面容微微一红,螓首低垂没有说话。
“我们回去吧,他今晚是不会出来的。”宁祖儿见她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走的意思,便提醒她道。
“嗯。”玟玉轻轻应答了一声,不舍的向贡院那边又看了一眼,纤腰款摆,施施然转过身来。
......
“杨兄年少风流,身负要职,你别看他才十五岁,他已经有了两位妻子,三位美妾了。”在回去的路上宁祖儿像是不经意的对玟玉说道。
“谢谢宁公子提醒,”玟玉面色平静如水,“玟玉只是王府的一介奴婢,对杨公子并未有非分之想。”她听明白了宁祖儿话中的意思,“玟玉是郡主派来照顾杨公子的,自然秉持主子的意思,精心做事,不敢有丝毫怠慢。”
“玟玉姑娘能如此说,我也就放心了。”宁祖儿微微一笑,心下暗道:这位玟玉姑娘应答得体,仪态大方,比那位郡主殿下的性情要沉稳多了。
......
贡院院角的一座木楼上,站着两位身穿大红官袍的人,一阵夜风吹来,他们官袍的下摆随风荡起,猎猎作响。
其中一人圆脸短须,正是河南布政使年富。另一人面目清癯,目光如电,确是河南巡抚于谦。
年富看着下面星星点点还亮着烛光的号房,又向西南贡院角落瞥了一眼,连连摇头,“荒唐,荒唐,一个锦衣千户,却要执笔坐监,这不是扰乱科场么?这帮锦衣卫,到哪里都是跋扈若斯。”
“大有兄此说有差,”于谦倒是淡然一笑,“自洪武年间以来,锦衣卫假借皇权,为祸朝堂,令群臣为之侧目。可你有听说他们中有人读圣贤书,一心求学拜取功名么?”
“这倒是从未听闻,”年富皓首微摇,下巴微微扬起,“不过这锦衣卫再怎么读圣贤书他也是锦衣卫,矫圣命以为恶,投阉宦以作伥......”
“大有兄口下留德哟,”于谦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别忘了,你我在天清寺塔中时可是锦衣卫救的我们。背后说人,可有违厚道啊!”
“节庵公,不用你提醒,”年富的脸色稍稍有些激动,“这个杨牧云救过你我,这份恩我年大有记下了。可锦衣卫指挥史司掌握在王振这个巨阉手里,几年来帮着这阉宦瞒着皇上迫害了多少位忠直耿介的朝臣,节庵公难道忘记了么?”
“你呀,都一大把年纪了,说起什么事来还是这么激动,”于谦拈须笑道:“你也说了,锦衣卫是掌握在王振这个阉宦手里才做下这许多恶事,既然如此,为何不让他脱离阉宦的掌控来和我们这些朝臣一起为朝廷造福呢?”
“你是说让锦衣卫和我们站在同一阵线?”年富不可思议的说道:“这怎么可能?”
“这又如何不可能?”于谦扬起脸,迎着皎洁的月光,淡然道:“都是为朝廷效力,为皇上尽忠,为什么非得针锋相对呢?”
“可自从太祖皇帝设立锦衣卫以来,就是为了监察我们百官的。”年富提醒道。
“我们如果一切让皇上放心的话,又何必让锦衣卫来监察我们呢?”
年富不说话了,但他还是觉得于谦的想法跟天方夜谭一般,百官和厂卫一起,怎么感觉就跟羊和狼在一起能和平共处一样一点儿也不真实呢?
这时一名满身戎装的士兵匆匆爬上木楼,一见于谦、年富立即拜倒在地说道:“报——,于大人,年大人,黄河在下游决口,归德府,南直隶徐州府,山东兖州府十几个县被淹,大批难民向我开封府涌来。”
“什么?”于谦和年富闻听一惊,黄河决口引发遭灾地区百姓流离失所,如处理不好的话,就会激起民变,引发朝廷动荡。当下两人匆匆下了木楼,离开贡院回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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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斗声声,已连敲五下。
“五更天了。”杨牧云伸了个懒腰,他现在方觉有些困了,四下里一看,目光所及之处号房里的考生要么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要么躺在榻上和衣而眠。巡逻的兵丁和巡视的吏员也看得不那么紧了,他向对面看了看,只见烛光下一个身材颀长的身影仍坐在书案前秉笔直书。
“他居然一点儿也没有困意,看来不像是一个纨绔子弟。”杨牧云向周子垕投去了一个敬佩的眼神。
像是有感应似的,周子垕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目光还去微笑的一瞥。
杨牧云忙低下头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自己的试卷上,这篇策论似乎没有什么可写的了。他心口微微一痛,想起了自己在苗地发生的种种事。 嫚妮以傩神宫之主的身份纠集苗地的百万民众一直跟朝廷对抗,也是朝廷的一大隐患,这也应该写到这篇策论里。
他想了想,继续写道:夫国之攘外必先安内也,湖广西部乃至贵州,有苗民百万,悍猛不服王化,朝廷屡次遣兵征之,徒耗粮饷,不能弭平......他在文中建议朝廷既然用兵不能解决问题,不妨用以招抚,总之不能再让苗地处于化外,与朝廷继续对抗下去。对待蒙人、女真人和其他民族也是一样,不能一味用军事进行征剿,要用王道对他们进行感化......
最后他用一句诗进行结尾:昔秦汉筑长城以御塞北,我大明今以塞北为长城。
天终于亮了......
......
“一切事情都办成了么?”周王王府的一间暗室内,王妃涵依询问一位黑衣人。
“禀旗主,我们在黄河下游掘了十几道口子,那堤立时就垮了,洪水滔天,河南、山东、南直隶三府十几个县尽皆被淹,有几十万人都被冲毁了家园,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黑衣人说道。
“很好,”王妃涵依脸现喜色,搓着手说道:“你们有没有把谣言散播出去,说开封府粮食堆积如山,让所有难民都往开封府来?”
“都说了,我们教里的人都成了这些难民的领袖,现正领着他们往开封府而来。”黑衣人详细禀告道:“大概到后天就应该能到开封城下了。”
“太好了,”王妃涵依脸上的喜色越来越浓,“后天就是王爷的生日,如一切计划顺利的话,我们这里一得手,你们那里再打开城门,让几十万难民一拥进城,整个开封、整个河南、整个中原就牢牢的在我教的控制之下了。”
“这事用不用禀告给教主?”黑衣人说道。
“暂时先不要让教主他老人家知道,”王妃涵依沉吟了一下说道:“等大局已定的时候再禀告给他老人家不迟,你先回去,一定要把那些难民牢牢掌握在我教手中,另外,尽量将尽可能多的武器分发给他们。开封城的守军并不好对付,一旦不能赚开城门,就只有强攻一途了。”
“是,旗主。”黑衣人犹豫了一下说道:“用不用再派人去悄悄将于谦和年富刺杀了,到那时......”
王妃涵依一挥手,冷冷的说道:“一击不成,再派人去可就难了,那两个老匹夫身边一定戒备森严,再去行刺恐怕难如登天。”
“行刺之事如此隐秘,怎么会泄露了出去?”黑衣人有些担忧的说道:“会不会我们里面出了内奸,知道了我们的计划?”
“我看不像,”王妃涵依来回踱了几步说道:“如果要真是这样,我恐怕就不会站在这里了。”抬起头继续说道:“一定是那个锦衣卫误打误撞进到塔里碰巧遇见了我们派去的刺客行刺而已。”
“那他会不会看出了些什么?”黑衣人说道:“当此关键时刻,可不能出任何的纰漏,否则......”
“这些不用你教我,”王妃涵依冷然说道:“我不会拿教众们的生命开玩笑,我们起事的事情不管有没有泄露,现在都必须进行下去。”眼中闪出一丝厉芒,“我们已经准备了这么久,怎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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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阳光刚刚升起来,玟玉就提着饭盒来到了贡院门口。
“宁公子,其实你不用跟我一起来的,”玟玉晶亮的眸子看了宁祖儿一眼,“客栈离贡院这么近的距离,能有什么事呢?”
“我答应了杨兄的事一定会去做到,”宁祖儿笑嘻嘻地说道:“反正我左右也是无事,跟着你来就当是出去散散步。”
“这一晚上,不知他在里面休息得好不好?”玟玉看着贡院大门,思绪飘向了贡院里面那人身上。
一声马嘶传来,玟玉和宁祖儿不禁回身看去,只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发出辚辚的声音向这边飞快驶来。
“是郡主的马车么?”宁祖儿突然感觉有些紧张,昨晚他千般哄万般求的才将朱芷晴哄回王府,没想到一大早她又来了。
“好像不是郡主的马车,”玟玉的脸色微微变了,“应该是王妃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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