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时,广东副总兵沈希仪升调贵州总兵官,至五月中旬时贵州巡抚徐樾、监察御史赵炳然以及中军参将赵显所部都已就绪。
总兵沈希仪督率广西狼兵万余为前驱,中军参将赵显本部为后继,赵炳然督率川兵土汉兵两万余为中军,徐樾总督重庆、水西、播州(遵义)各路土司兵三万余为后军,专司运粮。
贵州方向集结土、汉兵七万余,号称十万大军,分成四段前进,沿途土司纷纷起兵追随。
云南方面沐家手中纠集的土司兵也在三万左右,云贵合军后最少也有十二万大军,其中最少六万大军要撒出去布防在二线,还要选出两三万之军在前线布防、驻扎,真正参与攻防的只有三四万人。
三四万人这已经是一支很强大的机动力量了,尤其是物资转运苦难的西南来说。
当然,也是因为山路难行,不需要太过强大的机动力量,因为地形限制根本施展不开!
在西南这种地方,打的往往都是政治仗,如果只打军事仗……这每前进一步都要打攻坚战,没多少军队能扛得住。也因为历来西南平叛都是军事为辅政治为主的打法,导致西南土司产生了一种投机心理。
即,朝廷不会把你往死里打,只要你撑不住了投降,基本上也不会挫伤自家根基。这就导致了一个恶心的局面,土司那鉴要叛变到安南,周围的土司跟那鉴眉来眼去的同时增重那鉴的影响力,也增加了朝廷收买自己的代价。
没人会跟着那鉴跟大朝廷死磕,现在很多人跟着那鉴混纯粹就是想卖个好价钱!
现在,到底该依靠武力一举扫平那鉴,还是响应西南人心、舆论,进行政治动员将依附那鉴的土司拉回来,然后要杀穷途末路的那鉴,不过是几百两赏金的时候:形势不妙,朝廷开出赏格又既往不咎,别说那鉴的部下,就是他的儿子都会拔刀子送那鉴归西。
这种时候,应该发生一些争论,可是现在云贵方面的督抚、重将、监军们都在思考另一件事儿,那就是如何安抚沐朝弼。
黔国公沐朝辅壮年病逝后,因其长子沐融年幼,嘉靖皇帝就让沐朝辅的弟弟沐朝弼暂时管理云南军事及各土司,然后两年后不满十岁的沐融暴毙。
这还仅仅是个开始,比如那鉴造反打出的口号之一就是为沐朝辅报仇,为沐融报仇。那鉴的口号也打动了不少土司,毕竟沐朝弼是个手段狠厉的人,土司们更喜欢手段柔和的沐朝辅。当然了,这些土司最喜欢不会管事的沐融。
新的黔国公沐融在去年暴毙而死,又没有儿子,这爵位自然轮到他弟弟沐巩身上,这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
而现在,云贵集结大军平叛在即,每日大军粮草消耗不下五千两,每拖一日,就等于白白消耗朝廷的元气!
可沐家就闹了起来,沐巩的奶奶、沐朝弼的母亲李氏上奏嘉靖,要求朝中派人来接沐巩入京学习,待成年后返回云南。
结果嘉靖派出的锦衣千户还在路上时,沐巩又暴毙而亡!
直接导致沐朝弼在云南土司群体中的威信破灭,没人愿意追随这样一个毒杀亲兄,又连杀两位侄子的恶人。诚然,沐朝弼的确有枭雄之姿,可他狠辣有余,使得各处猜忌。
沐朝弼威信破灭是可怕的一件事情,因为沐家已经没有第二个能取代沐朝弼的人。这意味着云南方面的各土司兵马离心离德不愿追随沐府旗号,也将不会尽心尽力去收拾那鉴,也意味沐家内部将会爆发严重的继承权争夺冲突!
很可能还没打那鉴叛军,就会爆发沐府内乱!
如何遏制沐府内乱,尽可能保留元气用以平叛,就成了云贵督抚要员们的头疼事。
昆明,布政使司衙门。
云南基本上是土司羁縻制度,沐府对土司的管理效率、权威要高于布政使司,限制沐府扩张、剥夺省内土司种种特权就成了一代代云南布政使奋斗的目标。沐府与云南布政使司的冲突可以说是历史遗留问题,至于争斗的胜败也不好衡量,只能说云南土司的特权不增不减还是那么多,沐府的权力依旧凌驾于各部土司头上。
赵炳然一张脸晒得通红,红面环脸浓须,脚步轻快进入布司衙门见中院赵显一众人踱步,上去问:“沈希仪走了?”
赵显一张脸也晒得发红:“走了不足一刻,还是来请战的。”
赵炳然展臂示意一起去内院,问:“他现在是个什么说法?”
“还是那一套,表示只需徐公放权,他只率本部健儿两千余,片刻攻破元江,生擒那鉴一党。”
赵显说着一顿,露笑:“还多了点花样,说是只要平定那鉴之乱,届时云贵无外患,天军又新胜正锐,要处理沐府内争易如吹灰。”
赵炳然听了摇摇头:“沈希仪是猛将,可他只知道打仗,不知道何为阴谋。”
兄长壮年而逝,两年后尚在幼龄大侄子暴毙……哪怕这两件事是沐朝弼心狠手辣做的,可这个人不蠢,他没道理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害死小侄子。小侄子突然暴死,因为军事需要朝廷不会动沐朝弼,可军事平叛结束后沐朝弼绝对没好果子吃!
所以,是沐府中其他人害死了沐巩,然后贼喊捉贼将污水泼到本就脏的沐朝弼身上,弄得沐朝弼现在里外不是人!
后院一处院落中,徐樾一袭素白单衣坐在林荫下纳凉,双脚泡在水盆中,从山东调来的官佐、军士都顶不住云贵的骄阳。明明是上午天气还凉凉的,可阳光照到身上就格外的灼人,阳光如蜂刺一样。
赵炳然、赵显落座后,徐樾问:“沐朝弼那里一口咬定非他所为?”
现在的昆明城中沐府势力一分为三,云南土司要么参与进去,要么摇旗呐喊干看着,如果不是山东客军强横不讲理,还镇不住城中磨刀霍霍的三帮人。
赵炳然拿着浸湿的粗布巾擦拭脖颈:“一口咬定。当着何千户的面,沐朝弼写下血书,若是法司事后查出是他所为,他将以死谢罪。”
哪怕朝廷认定沐朝弼毒死亲兄,害死两个侄儿,可朝廷依旧不会杀沐朝弼,因为这是沐府眼前最正统的黔国公继承人。若杀了沐朝弼,那沐朝弼的儿子就在沐府抬不起头来,自然不可能继承黔国公爵位……这意味着沐府内部的继承权之争会成为朝野笑话,皇帝可不喜欢这种有损体统的笑话发生。
徐樾揉着眉心,语气虚弱而无力:“这样啊……剑门如何看?”
“快刀斩乱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赵炳然说着从袖中掏出早已写好的折子递给徐樾:“不管沐朝弼是否冤枉,‘父死子继,无子弟及’乃是国朝纲伦体统所在。哪怕是沐朝弼心思恶毒身犯国法,有一点无法更改,那就是黔国公爵位是沐朝弼之兄、侄儿所有,如今怎么算也该算到沐朝弼头上。哪怕沐朝弼有罪,也该由朝廷削其爵位。”
‘父死子继,无子弟及’是皇室继承规矩,也是勋戚、豪族、士绅都认可的继承规矩。再大的事情也不能违背这一继承原则,继承原则是小到家庭,上到国君更替的标准。这条标准深受普世认可,符合这条标准的继承才是合法的;不符合这条标准就是非法的,这条标准是维系社会稳定的根本原则之一,不容忽视、更改。
嘉靖继承其堂兄正德皇帝的皇位,这是合法、正统的;那沐朝弼继承其兄的爵位,其行为自然也是合法、正统的!
这就是赵炳然的态度,不管现在沐朝弼发的血誓是真是假,作为朝廷的钦差,他赵炳然只认普世认可的继承原则!哪怕你有罪,你也有资格继承爵位!
徐樾皱眉道:“我也知此时当乱刀斩乱麻,不过这也是大好的机会。如果能竖立云南布司权威,会让云南今后的政事更为顺畅。”
这是什么意思?
赵炳然坚持认为沐朝弼继承爵位是为了早早结束云南土司兵集团的混乱状态,因为沐朝弼天生拥有很高的继承权;而徐樾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不选沐朝弼这个正统性强的继承人,从沐府中选一个性子软弱易于控制的新黔国公……
徐樾的想法是符合中枢、士林相关舆论的,很多人都认为国初时不得已可以采用卫所羁縻制度,大面积的放权给地方自治是为了快速结束西南战争,以便于集结国力用在北伐上面。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国初时合适的政策,不等于现在就适合。
改土官为流官,就是心学各脉的统一认知。
现在大好的机会就摆在面前,只要抽空沐府的元气,那云南土司就失去了保护伞。届时布司权威渐高,采用类似汉代推恩令的削藩方式,足以让各处土司由大分裂成中等,再分裂成小的,再分裂一次就与寻常的地方豪族没区别了。
可改土归流是敏感的事情,尤其是现在这种平叛时期……
可以想象,一旦云南土司得知这一风声,明里暗里帮着那鉴叛军,那这场平叛战争非得把云南、西南各省打糜烂不可。
徐樾的想法是好的,可太过危险。危险的让他茶饭不思,甚至不敢把这一想法上报朝廷,就把朝中有人使诡计,故意给西南土司泄露‘改土归流’这一机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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