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山水寨南十二里,官道南侧的张家寨百户所。
天色启明之际,说亮不亮,只是青色雾朦一片。
人马嘶喝,一个个百人骑兵队排列出八个阵势,另有两个骑兵百人队分散侦查周边情况,马蹄声一片。
各个骑兵队的哨官、总旗队官三十余人聚在赵显面前,人人搓手擦掌,隔着近十里距离,他们似乎能听到战斗的拼杀声在呼唤着他们!
“多竖火把?”
把总赵奋勇手里捏着卷在一起的羊皮软帽,汗水浸湿的头发蒸腾雾气,脸上汗渍斑驳粘着一层灰尘,神色诧异:“千总,家主的意思是让我部隐匿在侧,防备倭寇后手!眼前无有家主新令,就这么打出火把未免说不过去。”
“是啊千总,我部生怕被人察觉,做贼一样绕道山里过来,就这么暴露,实在是让标下想不明白。”
赵显待几名把总表态之后,他伸出左手指向北边,手上戴着鹿皮手套,哈着白气:“诸位要明白,家主此战为何以水寨新军为主力。谁都知道一伙新军靠不住,家主却这么做了,不是抽不来各处人手,而是要向世人展现一个姿态。”
“那就是家主依靠新军也能打胜仗!是家主成就了各家,不是各家成就了家主!主次弄明白后,大伙不难猜到战后景象。各家、各卫会更敬服家主,这种让他们自家个儿发自肺腑的敬服,可比拳头打出的口头敬服要有用的多!”
“故而,水寨新军需要一场胜利,而不是我捕倭军需要一场胜利!”
赵显环视一圈,眉宇神色冷静平淡:“这一战我部不参与,比参与要有意义的多。为免得倭寇那边儿犯糊涂坏了家主筹划,我部提前打出旗号恐吓倭寇,如此一来便省去了不少麻烦。”
他也不知道进攻主动权在手的毛海峰会怎么决断,三四千人马依靠汪洋游动,随时都能靠岸干你一票,每次靠岸时必然是以局部极大优势兵力作战。要想在局部据守战事中不处于太大的劣势,那只能执行赵期昌的两项计划。
第一就是裁并沿海火墩、戍堡,使得军力集中,增强抵抗力;第二就是多增机动兵力巡哨,骑军是成本最高昂,作战效率较差的军种,唯有增加水师才是防御、进攻并伺机歼灭倭寇的有效办法!
赵氏手中必须握有一支水师,这是家中核心家将的共同认识。只有在拥有一支可战水师的前提下,才能保证登莱沿海备倭战事中不出于劣势。否则倭寇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种被动防御实在是太窝囊,太损耗士气了。
有一支能出海作战的部队,这可以算是质的变化:从被动防御,转变为有了进攻手段!
其次的原因不好明说,如赵显,就怕赵期昌发展失控,有一支水师做依靠,将来所有人都还有一条退路:有一条可靠的退路,才能保证账面上的忠诚。
大明立国正好一百八十年,这对一个王朝来说已经处于暮年。
历代王朝末期该存在的问题,此时都存在,这意味各行各业都已固化,有了其内部的规矩,各种矛盾积累迟迟得不到解决,使得问题越来越大,至于执政者只能视而不见,不敢去触及。
如这次地震中官员的不敢作为,以及沿海军户借机报复导致的五百余卫所军官丧命……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积累下来的,更别提西南、东南、北方的各种牛皮癣一样的边患,以及各种腹心区域内的流民、各种教众造反事件!
可以拍着胸脯说,从目前的情况来推断,哪天皇帝修道嗑药将将自己嗑死,以如今太子的聪慧或许能有所转机,可必然震动国本!
正因为如此,如今朝廷对地方封疆大吏动起手来一点都不含糊,说杀就杀!
太多的内情不是赵期昌、赵显这类野路子能知道的,有一点他们很肯定的确信,那就是很多很多的人在等皇帝嗑药将自己弄死!
就连当朝那位机敏、聪慧之名遍及朝野的太子殿下……也有很多人期待他的死亡。
过于悠久的历史,积累下的除了哲理、道德外,还有一个令后人恐惧的魔咒,那就是历代王朝二百年国祚大限!
以现在的局势,一个专心修道,并专宠大奸臣严嵩的皇帝,内叛外患此起彼伏,各种天灾一波接着一波,在各个方面都在鼓励着当世英杰甩开膀子干!
昏君皇帝被仙药弄死,太子继位再早逝……唔,群雄逐鹿的大舞台就这么拉开了帷幕。
皇帝时时刻刻都有被仙药弄死的可能性,无数人雌伏期待着。
就连赵期昌,也在道门传递的消息中开始相信历史的偶然性,比如嘉靖皇帝突然暴死……唔,以登莱军现在的本钱根本经不起折腾,还需要努力!
从赵期昌开始往下,越是距离这个集团核心近,就越是希望皇帝死!
有的人纯粹想不了那么远,与太多的朝臣希望皇帝暴死的原因一样,简单到不可思议的原因,那就是嘉靖皇帝杀官跟杀狗一样,在嘉靖朝当官真的没有安全感。
如果换一个仁厚、靠谱,不像正德皇帝、嘉靖皇帝这么聪明、能折腾的就好!
奇山水寨的战事还在继续,由奇山水寨揭开,引发的连续战事一波接着一波,在这无比漫长的一天里上演。
就在这天干物燥的秋后季节里,自入秋以来就没下过几滴雨的京城,此时浓烟滚滚。
皇城西苑太液池琼华岛山顶广寒殿旁,嘉靖皇帝留着两撇细须,面目白皙而有神,长发束在颅后一袭粗孔暗花黑棉布道袍,他双手负在背后面东,眯眼看着那滚滚浓烟。
“主子……皇后娘娘……”
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苦着脸扑倒在地,顶上立着两翅的却非冠羽饰被烧焦,他一脸的烟灰,只有两颗惊恐而瞪圆的眼珠子明亮亮,就连嘴唇都已染黑……不,是熏黑。
嘉靖只是眨眨眼睛,扭头看跪伏在脚下的黄锦,轻嗯一声,转身。
黄锦赶紧起身,拔出插在背上的拂尘双手高举,嘉靖抓住拂尘抖了抖搭在怀中手臂,踏着罡步歪扭扭离去。
“主子!主子万岁爷!”
山坡台阶上,司礼监御笔冯保竭声呼叫着,他所穿麒麟赐服打湿,因火烧显得有些变形、失色,背着棉被,棉被中裹着头发湿漉漉的少女,这位边跑还叫着,体力极好。
来到广寒殿前,冯保跪伏在地,仰头一脸的喜悦:“主子,奴婢在交泰殿里寻找了小主!蒙主子万福,小主安泰周全!”
交泰殿,是位于坤宁宫与乾清宫的一座宫殿,顾名思义,这里是皇帝与皇后偶尔聚会谈谈人生奥秘的专用场地。
嘉靖背对着不发一言,陈洪抬眉看了看,猛地起身,一脚踏的冯保侧翻哀嚎,陈洪上前又是一脚铲出,可谓是义愤填膺,手臂哆嗦着指着冯保骂道:“坤宁宫大火,你可高兴了不是?让你高兴!你可知……皇后……皇后娘娘……”
嘉靖转身,陈洪赶紧收回脚跪伏在地,低声哭嚎,挨了打的冯保也低声哭嚎着,一脸悲切,外围一圈的太监、少监跪伏一片。
只有姜黄色锦被包裹的宁安公主朱禄媜只有九岁,消瘦的面庞上一双眼睛又圆又大,歪着脑袋看着嘉靖皇帝。
嘉靖微微垂首盯着宁安双眸,皱眉:“宁安,怕什么呢?”
宁安公主缓缓扭头向东,看着数里外那滚滚黑烟。
暗暗捏拳,嘉靖转身,握着拂尘轻敲黄锦顶上却非冠:“查,将纵火元凶揪出来!”
黄锦干咽一口唾沫,嘉靖脚步停下,望着前方问:“为难么?”
“回主子,为主子办事没有难办的。”
“不,你们为难。坤宁宫烧了,户部就要多支二十万两来修,要修好坤宁宫你们就得为难自家个儿;皇后没了,后宫又是一堆麻烦事儿,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清闲,这怎么会不为难?”
嘉靖缓缓回头看一眼宁安公主:“陈洪?”
“奴婢在。”
“奉朕口谕去一趟永和宫,就问沈氏为何没照看好永宁,问她知道不知道纵火元凶。”
陈洪干咽一口唾沫,脑门重重顿地:“奴婢领旨。”
“冯保?”
“奴婢在。”
“永宁是你救出来的,就由你送到永和宫去。你也问问那边儿宫人,查查问题出在哪里。”
这时候陆炳连着京中勋戚几十人趋步而来,跪伏在台阶下问候,请安。
嘉靖轻嗯一声,一帮勋戚跪得死死,陆炳起身小步挪到嘉靖面前跪下:“臣锦衣卫督陆炳,特来护驾!”
“护的好。”
嘉靖身子躬下,手中拂尘镶玉柄端敲着陆炳顶上乌纱微微作响:“管好口,坤宁宫失火是天干使然。若外头有旁的说法,你就回承天府去。”
承天府,规格与应天府、顺天府、凤阳府一样,是嘉靖的老家,登基后升格的府,设巡抚专管。
“入夜去一趟太子那里,就说永宁遇火受惊,让太子去南城外玉虚观求一枚灵符。”
嘉靖自顾自说着,不管是黄锦、陈洪、冯保还是陆炳,都是满头大汗心中发虚。
这场火自然不是无缘无故烧起来的,方皇后也不是无缘无故被烧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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