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知县前脚走,后脚赵凤翼与妹子、妹夫带着雨上门,一场让周边上下无不担忧的雨。
墩中家宅,书房里赵期昌坐在主位,赵凤翼坐在左手一身体面又素雅的青衫、黑纱对襟衣,头上戴着四方巾。四方巾是用竹篾做骨,多用黑纱裱裹,四四方方在赵期昌看来跟灯笼似的。
戴的时候棱角一面在前与眉心一线,非常的庄重、轻便,也别致。当然,也有拔高身形的作用。
赵凤翼行为拘束,努力专心读着赵期昌甩给他的资料。他读书时没少挨其祖父的板子,从其祖父见赵期昌后,就一直以赵期昌为榜样鞭策赵凤翼,真的是鞭策,你不努力就用鞭子叫你上进。
三房遭难是老爷子当初难过的一件事情,可一心想着壮大大房将赵期昌过继为嗣子。偏偏赵期昌不低头,成为老爷子临死都抱怨的憾事。
赵凤翼见赵期昌行为拘束,张承甲更不用说,恨不得挤到墙缝里去。对于一个一心杀猪过日子的人来说,有一个进士大舅子,这压力实在是太大。何况赵凤翼当初就反对这场婚姻,两个人见面自然不会有什么融洽的气氛。
看完关于收复河套战事的资料以及后日出军查倭的目的,赵凤翼心中敬畏,但也无比紧张,他真的不敢让自己父亲上奏反对河套战事,可赵期昌的资料已经让他觉得这件事情的确有利可图。可问题在于,他觉得现在不合适,又不知道如何反对。
端着茶碗,赵期昌垂眉:“行慎,眼前之事怎么看?”
赵凤翼推敲赵期昌话中意思,显然是在问查倭一事,微微俯首:“回叔父,侄儿以为,此事大可为之。只是,鞑虏用心险恶、深厚,此事揭发上报朝廷,君上必然震怒。若迁怒北方各地,各地督抚、官员、军将必将迁怒于叔父大人。再者,叔父反对河套战事,此事上报中枢暴怒,说不得会加速战事决议。”
张承甲在这里就装起了木偶,至于赵期昌、赵凤翼叔侄俩谈的什么,他听不懂也没心思去听懂,处于左耳进右耳出的状态。
赵凤翼一席话看着在理,只是让赵期昌笑笑:“行慎,你这心态不正。若想在官场上有一番作为,就不能怕得罪人。我揭举此事,君上或许会迁怒于北方各处,可实质上我这番举动,对北方督抚、北军而言,勉强算得上是救命之恩。何况,如此小肚鸡肠之人,也做不到如此高位。是故,担忧忌恨,乃杞人忧天之事。”
赵凤翼悻悻做笑拱手:“叔父教育的是,细细想来,是侄儿想的多了些。”
赵期昌笑着摆手,道:“这也不是行慎的错,错在我赵家小家小户出身,做什么都看多了人眼色。这也就养成了事事之前先看人脸色,再做事的谨慎。谨慎无大错也是对的,但对我赵家而言却是错的。”
赵凤翼身子微躬、前倾:“还请叔父大人明言,侄儿中进士以来,因出乎预料,至今还浑浑噩噩,满心思的疑惑。”
笑笑,赵期昌端起茶碗饮茶,道:“这事情说起来就复杂了,这么给行慎说吧。朝廷需要的是敢做事,勇于任事之人,而不是事事维诺的老实人。一个毫无主张的进士,运气好跟着好人,也能位至公卿,做个本份傀儡,但绝无什么好下场。若运气不好,也就庸碌一生,毫无建树。”
看着赵凤翼,赵期昌缓缓道:“我只是希望行慎做一个有本事的人,而不是让各处提起来以等闲视之的庸官。大明朝不缺庸官,缺的是敢做事,用心做事的官。这是做官,我也无什么经验,讲的也只是自己的路子。”
赵凤翼点着头,赵期昌这话不新奇,很多前人都是这么教育后人的。
赵期昌继续说:“对于朝廷赐下的官职,用心去做尽了本份,也就问心无愧了。而流官终究是流官,我赵家不能只看眼前,还要忧虑子孙富贵。”
文官就是流官,流水一样变动的官员,与世袭治理本地的土官、卫所官不同。升不到高位,也很难父子相承做官,不是什么百年之计。
“我赵家猝然而起,想成为登莱高门、山东名门,要走的路还远着呢。此乃家中子弟人人肩负的使命,是无法推却的。我与你父,领兵从戎足以置办家业,这方面因为是武人军事,朝廷管的也松,我等的手可以伸的长一些。而你,洁身自好,别去沾染什么好处,安心、竭力去做份内之事,那别人也就没有把柄裹胁你。”
说着赵期昌伸出指头指着北方:“咱们的君上别看缩在宫里炼丹,可大明朝的事情都瞒不过君上。你只要不结党、不贪财,用心做事,仕途纵是坎坷,但未来也是不可限量的。至于用度钱财,家里给你,别拿外人一针一线就可守身严谨。”
“为了家中百年基业,你这个难得的进士不能庸碌,我与你父也不能庸碌做事。唯有辛勤做事的人,才会有丰厚的回报。”
说着赵期昌努嘴,问:“可知我口中的庸碌,指的是何物?”
赵凤翼听着这份未来的家族成员规划,也用心思考,道:“侄儿以为,叔父指的是浮于任事,得过且过。”
赵期昌听了不屑一笑:“你说的是罪官,依我而看,庸官则是毫无主见、志向的官,或者只会钻研做官或者只会做事不通钻研之事。叔父的志向是有生之年成为登莱将门领袖,而你最少也要在官场上自成一格,让人谈起都会想起你这个人,进而想到我登州赵氏门楣。这事关我赵氏名望,望行慎以家族基业为重。”
赵凤翼听了苦笑:“叔父大人,不是人人都敢如叔父大人那般底气雄厚,敢强硬行事。说来不怕叔父笑话,侄儿这进士中的迷糊。放榜时,侄儿都收拾了行李准备回乡潜读或给家里做点事情。这才没能早早拜见座师,也不知怎的,上面诸位考官似乎不待见侄儿。侄儿打听半月,才知是宫里突然起意,拔了侄儿,这才位列进士之尊。”
他在同科进士中,已经被排挤,因为给他说话的是宫里的司礼监佥书黄锦,被理解为花钱走了宫里的路子,自然是阉党中人。
赵凤翼自知自家事,赵鼎明、王文泽担心他与赵期昌争夺掌舵权,可他这个进士来路不正,先天就在官场站不住脚。
赵期昌的确不怕得罪人,武人被打压,军士沦为贱役不假。可这不包括将门,也不包括手里家丁又多又能打的军将。哪怕他被夺职,朝廷还怕他回到地方为乱,也不敢随意处死免得让天下武人产生危机感。一个根基雄厚的武将,只要不是雄厚到一定地界,朝廷是非常优待的。
即便将你罢免,也不会堵死你回归军界的路。所以武官升的很快,出了事情跌的也很快。
见他诉苦,赵期昌笑的诡异:“这事情我知道,有进士身份可比没有要好得多。过两天朱师回登州,你随我拜访一番,也就明白了其中因果。”
赵凤翼脸色瞬间纠结:“叔父知道?”
点头,赵期昌拿起水壶给自己茶碗里添水,笑着:“是我走通了一些门路,看来效果不错。估计着,也与北曲山战事有关。反正已成定局,你洁身自好,当官就行了,多想这些也无用。”
赵凤翼心都碎了,还是难以接受这个进士身份是赵期昌弄来的说法,可看赵期昌神态不似说笑,整个人怔在那里。
两万多的举人里,他运气很好考中了贡士,后续考进士他一点把握都无,没想到竟然这么中了,还莫名其妙背负着阉党帽子,整个人现在得知原因,直接想法就是不敢相信。
因为这不可能,那么多举人、贡士论背景,上万人比他赵家路子深远,赵期昌哪来的本事走通宫里的路子?
见他愣神,赵期昌问:“此次衣锦归乡后,朝廷大致会怎么安排行慎?”
一旁张承甲大概看明白了一点,似乎三郎走关系弄来一个进士帽子扣在赵凤翼脑袋上。也是一瞬间,他不敢相信的同时,也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既然这样,面对一个冒牌的进士大舅子,貌似腰杆子也能挺直了……
良久,赵凤翼才道:“侄儿排在外班垫底,按着历来规矩吏部会等侄儿观政后,打发下去做一县提学研磨地方政事,再行调用之事。可黄公公在京里面子广,是个朝野称颂的好人、贤人,吏部那边估计会打发侄儿担任知县。”
赵期昌听了点头:“知县,百里侯。官虽小,但也是承上启下的要害之处,更是能做实事的衙门。若无去处,我劝你去大名府。”
赵凤翼尴尬笑着:“侄儿被人误认是阉党、幸进之人,同科中并无好友指点路子。若是吏部那头有缺,侄儿就去大名府。叔父安排侄儿去大名府,莫非别有用意?”
赵期昌笑笑:“我师兄张渠,杭州人。其父张瀚,去岁年底由庐江知府调任大名府。观其子可知人,你去大名府做事,起码上头不会有太多刁难,这也方便做一些事情。”
“那就听叔父的安排,侄儿去大名府。”
赵期昌露笑,这小子听话就好,最怕的就是中个进士回来目空一切。说真的,他现在对于进士,对一甲、二甲还当对方是人物,三甲进士他已经有些看不上眼。
到现在,他才发现在大明朝,当武人最有前途!起码,手里本事硬,浑身都是刺,没人愿意招惹你!甚至因为种种原因,武人在地方跋扈一些,才是生存的正确模式。
随后,赵期昌转赠了一幅字给赵凤翼,写的是‘外圣内王’四个字。
这四个字在后世已经被曲解的不成样子,比如被说成对外一副大度慈祥乃至是软弱的态度,对内则是各种蛮横霸道。这是错的,这句话是儒家修身理念之一,即对外人要仁慈大度,对自己要严格要求,是吸取自法家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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