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三回到庵中时,斜阳照在地上的影子已经拉得很长了。臻儿早已经擦干了了眼泪,平复了情绪,正和娘亲阿姊围着矮几说着话,茶水已经换了几道,装着素点心的盘子也空了。河珠去了客房收拾,徐会已经先下山去了。
“娘亲,”臻儿看着外面的天色,又有些着急了,他用有些撒娇地语气央求慧娘道:“太阳下山好快啊。我还没有和娘亲阿姊呆够呢。以前娘亲在家的时候,经常觉得日子过得好慢……”
他忽然想到,以前娘亲总是在身边的。自己无论在外面玩儿得多晚,回到家里时,娘亲从来都是备好了热水热饭的。只有等爹爹回家的时候日子最难熬。爹爹老是说学里放了假就回家、放了假就回家,结果却经常是放了假就直接和同窗游学访友去了,害得他空欢喜一场。
现在他不想再提爹爹了,他只觉得见不到娘亲的日子过得好慢啊:“为什么阿姊就可以在这里陪着娘亲多住几日,我就必须当日回去?我也想留下陪娘亲和阿姊。”
“臻儿乖,臻儿最懂事了。你知道这里是尼庵,不能留男客的。”慧娘柔声劝道。
“可我,我不是客人啊。再说我还是小孩子呢。男女七岁不同席。我还不到七岁呢。”臻儿抗议道。
“一会儿说自己是男人了,有事找你罩着;一会儿又说还是个小孩子,离不了娘亲。你羞不羞?”书儿故意玩笑道,葱管似的手指还在自己粉嫩的小脸上划了几下。
臻儿和阿姊玩笑惯了的,脸皮的承受力非同一般。只见他小胸脯一挺,大脑袋一扬,声音稚嫩而清脆:“我年纪虽小,力气却不小,志气更不小。若是有歹人要伤害娘亲和阿姊,我拼了小命也会保护你们。”说话时还舞了舞小拳头:“等到娘亲一百岁的时候,我还可以学那老蔡子彩衣娱亲。娘亲和阿姊面前,我七岁也可以十七岁,七十岁也可以是十七岁。我一辈子都要和娘亲阿姊一起。”
书儿听了,没有像以前那样和臻儿唇枪舌剑的还回去。她默默地起身,绕过桌子,和慧娘一起从一左一右抱住臻儿。一家三口就这样紧紧地,无言地抱着,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之间,日光渐渐地暗淡下去。
看门老尼把秦三领进屋,正看见这一情景。秦三不忍打扰这一家三口难得的静好的时光,正想马上转身出去等着,可老尼已经开口通报了。慧娘三人闻声齐齐转头,看见是秦三,忙起身招呼。
慧娘向秦三道了辛苦。书儿臻儿没有和过去那样好奇而雀跃的围着秦三问他去哪儿了?猎到什么稀奇的动物,或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两个孩子一起喊了秦三叔,就不约而同地的眼巴巴地看着慧娘。
慧娘见了鼻子又有些酸酸的。她温柔地抚摸着孩子们的头发,安慰臻儿道:“你刚才不是还在说时间过得飞快吗?以后就可以每个月都来庵里了。一转眼一个月就过去了,快得很。你的心思多用在读书上,就不会有闲暇想娘亲了。实在想了,就去阿姊那里找她说话,你也得常去替娘亲看看她,别忘了,你现在是家中的男人、顶梁柱了,你阿姊有事还要你给撑腰呢。只是要去的话一定先告与太爷爷知道,也不能耽误了学业。还有,见到你徐五婶儿,替娘亲谢谢她做的点心和鞋子,告诉她娘亲都喜欢得紧呢。”
说罢,慧娘拿起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四四方方的小布包袱,递给秦三:“秦三兄弟,这里面是书儿做的点心和一盒庵里的斋饭,斋饭不用热就可以吃。你一个人晚上就不用起灶开火了。贫尼就不多留客人了,山里天黑得快。”
秦三抱拳道谢,接过包袱。他过去无数次从慧娘家里接过相似的包袱。包袱里面有时候是吃食,有时候是衣服鞋子。每次秦三接着手里,都觉得手上沉甸甸心里热乎乎的。而此时他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且说臻儿一步三回头的离了清净庵,待到转个弯,再看不见庵门前目送他们的娘亲和阿姊,便闷着头,一路小跑地往山下而去。秦三知道是他心里不舒服,也不喊他,就在他身后三尺左右默默地跟着。
两个一小一大,一前一后的身影就这样在昏暗的林间小道上默默地疾行,秦三已经听得到臻儿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忽然臻儿停住了脚步,秦三也随即站住。不料臻儿又跑了起来。如此反复数次,臻儿似乎终于下了决心,站住了转过身来对秦三道:“秦三叔,我不是不想和你说话。我只是…只是心里堵得慌,好像有一大块泥巴堵在那儿。”
秦三缓缓的走到臻儿身边,默默地把他揽入怀中。半晌,他蹲下身来,一双沉甸甸的大手温柔扶住臻儿小小软软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道:“三叔明白。以后心里有事就和秦三叔说。说了就能好受许多。”
臻儿想想道:“好奇怪,只跟秦三叔说了一句话就觉得好受了一些。为什么呢?好像魔法一样。”
秦三站起来笑道:“傻孩子,什么魔法。你的心事三叔多少能够感同身受而已。所以你还没有说,三叔就已经懂得了。不过多数时候还是要说出来的。说清楚了,才能让人理解有人分担,也就自然的觉得堵在心上那块泥巴被洗掉了了许多。反之,你有快乐的事儿分享给家人和朋友,快乐却会加倍。好了,天色更暗了,我们还是快赶路吧。”
说着,秦三站起来拉着臻儿手,继续朝山下走去。臻儿心中刚松快些了,就开始担心早上的事儿了:“三叔,我还真有一件事要分享给你。这件事我在家的时候都没告诉阿姊,到了庵里也忍住了没有告诉娘亲。我想来想去就能和三叔一个人分享。其实本来谁都不想告诉的。但是当时勤学也在场,他肯定会告诉太爷爷的……”
“什么事?”秦三打断他的喋喋不休。
“就是吧哈……”臻儿暂时忘了和娘亲阿姊分别的难过,就又有点话唠起来。等到他总算把早上打了徐致修的事儿说完,山路已经走了一小半了。
“打了就打了,对你娘亲口出恶言,就该打。”秦三听了并不在意,只叮嘱臻儿道:“单有一样,你不该把他的牙打掉。一来他终究是你的堂兄,你惩戒太过;二来留了把柄,告到老太爷那里你就理亏了。回头三叔教你如何打人不留痕迹。哎哎,先别高兴。在你还没有足够强大之前,比起打人的法子,学习如何挨打更是重要。”
“啊?”臻儿做了哭状的鬼脸。
“三叔让你背的穴位经络都背牢了吧?”
“背得牢着呢。可除了丹田百会那些个常用的,其他的我不不知道在哪儿啊!”
“你知足吧,寻常人……”秦三突然话锋一转:“着什么急!刚学会走路就想跑了?还有,三叔不是一直每天和你练习吐纳之法吗?”
“是啊。我每天练习吐纳之法,洑水的时候可以潜在水下好长时间,追踪猎物还有攀岩的时候也不容易累得手软脚软的。啊,难道还能帮我挨打?”臻儿有了新发现,兴奋地几乎喊了起来。
“这么千金难求的本事原来就是帮你挨打的!”秦三恨不得再次仰天长啸。不过他还是一边赶路一边和臻儿细细的把应用之法说了一遍。
“你现在不像以前了,不能天天和三叔一起。自己一个人每天一定要把采气,养气,练气和运气都勤练不坠才行。气不清则无力,气不足则无源,气不运则空守宝山,气不纯则难成大道。”秦三语重心长地教导着。
“我知道了。我每天都练得比以前还勤奋呢。我就是想有本事,想成大道。将来就可以把娘亲接回家来了。”臻儿拍着小胸脯信心满满,迫不及待地追问道:“那三叔,现在可以教我打人不留痕迹的本事了吧?”
“看把你急的。记得规矩吗?”秦三真是拿这个小家伙没办法。
“记得记得。”臻儿听到要学新的功夫,哪里还按捺得住兴奋劲儿,忙道:“勿以技炫耀,勿以力泄愤,勿以武犯禁,勿以强欺弱。行所当行,为所必为。”
“好!”秦三赞道,接着有进一步启发他:“那你说说看,今天早上的事儿有哪几条是勿为,哪几条是必为呢?”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想了一整天了。”臻儿丝毫不觉为难。
“胡说!”秦三一巴掌拍在臻儿背上,力道正好拍得臻儿几乎一个踉跄,又不至于摔倒,“你哪儿有一整天的时间去想。说话不许浮夸不实。你说得我不满意,可是要挨罚的。”
臻儿刚悄悄地做了个鬼脸,就听见秦三道:“不许做鬼脸。”
“天这么黑你也看得见?哎,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啊。”臻儿小声叹道,叹罢不给秦三再次发作的机会,小脸一绷,认真答道:“大兄如若只是对我出言挑衅,我大可不必理会,离开就是。但是他对我的娘亲不敬,我势必要对他有所惩戒。此为行所当行,为所必为。但是我打掉了他的牙齿,应是犯了以技炫耀,以力泄愤之戒。可是他比我岁数长个子高力气大,应该不算是以强欺弱吧?”
“……”秦三望天无语,半晌才又道:“你堂兄定要先告你的状,那样你就失了先机,一顿罚是免不了的。到时你又如何?”
臻儿拍着小胸脯,满不在乎的道:“那又如何!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去领罚便是。”
“你是不是傻?”秦三气得恨不得再结结实实地给他那个小脑袋一巴掌,“要是你太爷爷罚你还好说,他老人家定是罚所当罚。可要是大太太和谏二老爷把你拘了去,怕是就不那么好过了。哼哼。再说,你倒是逞了一时的英雄好汉,真打坏了什么可是一辈子的事儿。那样的话且不说你的英雄抱负再难实现,你娘亲可要心疼得心都碎了。你无论要干什么,尤其想逞英雄之前,多想想你娘亲,想想她为你做出的牺牲,你就知道得三思而后行了。”
“那挨打的法子……”臻儿刚开口就被秦三打断:“挨打也得练才行。哪有一蹴而就的好事儿。”
臻儿长这么大,从没有挨过父母一个指头的。对于体罚挨打可以说是无知者无畏。好歹他在徐家大宅里生活了三个月,大家族里的“新鲜事儿”多少也听见一、两件。秦三的话让他想起前不久,大房刚把一个触了周氏霉头的丫头打了个半死,腿都跛了。听说要不是福来家的劝说,怕影响徐家的名声,就给仍到外面去了。现在放在粗使婆子们那里讨口饭吃,每天坐在个小杌子上,跟前是洗不完的衣服,涮不完的马桶。
臻儿到底还是个孩子,不免有些怕了,小脸也垮下来了,眉头也皱起了,拉住秦三的衣襟,眼巴巴地看着他:“那,那我怎么办才好呢?不把他的牙打掉就好了。”
“你又错了!秦三叔再告诉你:做了就不要后悔。今天的三叔要教给你的就是:事前要三思,事后别后悔。事情如果做得不尽人意,要先想解决办法,把危害降到最低。甚至如何把坏事变为好事。后悔除了耽误时间,错过解决问题的最佳时机,没有任何用处。当然事情过后,反思是必须的。这样才能吸取教训,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就是以史为镜的意思呗。”臻儿小声嘟咕了一句,继续问道:“那我怎么把坏事变成好事呢?”
“你回去后马上去和你太爷爷认错。有一说一,不要避重就轻。你太爷爷罚你,你要诚心接受。不管他说什么你都要不要回嘴。要认错服软,必要的话,掉几颗金豆子。”
“不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吗?再说了怎么好意思。”臻儿有些为难。
“小样,你太爷爷那么疼你,在他面前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说你今天金豆子掉得还少吗?”
“好吧。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呢……”臻儿话音未落背上就又挨了秦三一巴掌:
“好你个小子,把你太爷爷比街上欺负人的闲汉呢?”
“三叔别老打我了。还是快教我如何打人不留痕迹的本事吧。”
“哼,我打你是轻的。”秦三不理他,接着道:“你太爷爷罚过之后自会为你出头。大太太那边就不好再罚你。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以后出门要多加小心。大房那边不把这口气出顺了的话还会想法找机会的。一会儿我会一直把你送到里面,你说为什么?”
“为什么……”臻儿挠着脑袋,想了想才道:“你是说大太太会派人守在门口堵我?要是他们先把我拘了去,我就失了先机,还要倒大霉对吧?”
“孺子可教也。”秦三笑道:“要是那样,他们是长辈,你又有错,教训你是应该的。即使罚得重些,明天老太爷知道了也不好说什么。”
“我明白了。这就是娘亲教我的‘小棒受,大棒走’啊。”臻儿不禁又想娘亲了,想到:“要是家里还像以前一样,我就不会闯这样的祸了。要是爹爹在家……我宁愿爹爹打我一顿。”
“你的娘亲是最好的娘亲。”秦三见他又哑巴了,大概猜到他心中所想。感慨道:“你可一定要好好读书,每天练功不缀。你有出息了,才能保护她,尽孝于她。”
臻儿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经过秦三的开解和指点,臻儿觉得轻松了不少,就又调皮起来。他抢先离了山路,三窜两蹦的越过一块大石头,撒开了欢子向林子里跑去,嘴里还叫着:“秦三叔我们现在就练功,你来抓我啊。”
他们经常一起这样“玩儿”,可以说是非常寓教于乐的练功方式了。
“呵呵呵”秦三夸张地笑了几声,几步便赶在了臻儿的身后。
臻儿时而上纵下跳,时而抓住树杈荡过障碍物,灵活得像个小猴子。只是小猴子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无论臻儿如何敏捷迅速,秦三总是在他的身后三尺忽左忽右地贴着疾走,却并不伸手抓他,只是时不时的提醒着:“前面有个坑,提气……小心那块大石头,要用横纵之势……”
快跑到山下时,臻儿终于跑累了。“不玩了,不玩了,我实在跑不动了。三叔还是教我新本事吧!三叔的腰下面都是腿,我跑不过你。”他一边抗议,一边喘着粗气拼命地左躲右闪。
“嘿嘿,小东西,你懂什么。”秦三有些得意:“这叫猿臂蜂腰螳螂腿。入选皇卫禁军的标准。”
“什么猿臂蜂腰什么腿的,三叔攀崖的时候就像个大猿猴呢。”臻儿连跑带笑还说话,几乎岔了气。只是秦三还近身粘着,让他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推着停不得步,没法子才拿话激他。
“三叔怎么教你的?有始有终,继续跑吧!”秦三才不上着小东西的当。
“三叔啊,今晚没有月亮,我快看不清道了。”臻儿又换了“策略”。
“三叔心里有数,你还能行。再跑会儿。”秦三依然不松口。
臻儿眼珠子一转,想起一事:“三叔,娘亲今天又提了你的亲事,说你早该给我找个三婶了。村里好多女子都夸你长的不差,又很有把子力气。上次说的村东头的那个小娘子……啊啊啊……啊……”
“少说两句吧!回去晚了你太爷爷更要打你屁股了。”秦三听了猛地一俯身,把臻儿拦腰抱住,举起来扛在了肩上,大声道:“咱们一边走一边教,你可听好了……”说话间已是迈开大步,疾奔而去。
最后一丝暗灰色的天光也已于林梢隐没,山间小路上夜黑如漆,山脚下徐村的点点灯火已是遥遥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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