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皇太后脸色铁青,眉宇间凝聚戾气,那不是一个母亲看待儿子的神情,她放在茶几上的手颤抖着,长长的护甲划过桌面,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声音,“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还知不知道你自己是谁,你还知不知道我是谁?”
母亲那样的痛心疾首,却勾不起弘历半点自责,他高高兴兴到巴彦沟走一趟,正经事一件没荒废,不过是和红颜亲热了一些,不过是他好不容易开心了一些,可母亲却见不得他好,容不得他一星半点发自内心的笑容。
“皇额娘,再过两年,儿子就四十了。”弘历道,“您说儿子知不知道自己是谁,知不知道您是谁?”
太后冷冷地笑道:“是啊,你四十岁了,可你却不如四岁那会儿,那时候你被养在畅春园里,那时候你要认福晋为嫡母,却时时刻刻都记得,还有个亲额娘在。如今你眼里只有那些莺莺燕燕的女子,哪里还有什么三纲五常,眼里放不下亲娘,连骨肉都不要了。”
皇太后动怒,不论是非对错,皇帝都不能太过忤逆,弘历已屈膝跪地,太后却指着华嬷嬷道:“将他搀扶起来,我受不起。”
华嬷嬷见母子僵成这样,赶忙上前道:“皇上,大阿哥身上不大好,太后这几日为了孙子十分焦虑,说话冲了些,您做儿子的可千万包涵,您心疼太后,太后也心疼您,可怎么就心疼到这份上了?”
弘历蹙眉问华嬷嬷:“永璜不好?”
太后冷冷地说:“你在巴彦沟搂着美人卿卿我我,哪里知道自己的儿子正受病痛折磨?他大概是天底下最可怜的皇长子,病成那样了,都没人敢去报给你听,没人敢打扰万岁爷的雅兴。”
弘历微微蠕动嘴唇,那愤怒的话到底没说出口,即便底下的人轻贱了皇长子,太后呢,她既然知道了,她为什么不派人通知自己。好在华嬷嬷在旁解释:“太后娘娘与奴婢也是这两天才知道的,皇上千万别误会太后,这会子您二位也不为什么事儿争执,实在没意思的。皇上不如先离了宁寿宫,派人去宫外瞧瞧大阿哥吧。”
太后哼笑:“那孩子的胆都被你吓破了,还能有什么好。”
嬷嬷见太后句句不饶人,赶紧请皇帝先离开,她亲自送到宁寿宫门外,提醒皇帝道:“奴婢听说令妃娘娘请太妃出面照应过大阿哥府里,大阿哥不大好,太妃那里不该不知道,您留神去太妃那里问一问,这样的事到底为什么没传出来。回头又有人把罪责推在令妃娘娘身上,娘娘她就委屈了。”
见华嬷嬷如此心底,弘历满腔怒火冷静了,幽怨地说:“嬷嬷你今日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朕好容易高高兴兴出一趟门,一到家就各种不是。刚才朕的确说得过分了,可额娘她不想想,朕的心、红颜的心,还有安颐的心,都是为了谁千疮百孔。皇额娘她到底要什么,朕实在想不明白了。”
嬷嬷道:“若是从前,奴婢还能为太后申辩几句,如今奴婢也无话可说。奴婢只求皇上心里明白,太后娘娘她变了,皇上您可千万不能变。”
弘历冷笑:“朕知道,没有魏红颜,也会有张红颜李红颜。今日是朕冲动了,不该被几句话就挑起怒意,朕管不好自己的情绪,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皇额娘。朕的每一次顶撞每一次忤逆,都会激起太后更深重的恨意和怨念,朕该心平气和才是。你看红颜她,朕算是明白了,她不是耍性子也不是不重孝道,没有任何期待,也就不会失望和受伤。”
嬷嬷无奈地叹着,皇帝离去时,又提醒了一遍大阿哥的事,弘历便径直到寿康宫向皇祖母请安,温惠太妃竟然也是刚刚知道大阿哥身上不好,她愧疚自责地说:“我这儿隔几天就有人去大阿哥府里问问好不好,皇上不在京城那些天我也问了,只说和之前一样。我还送了天王补心丹给他。”
弘历反愧疚:“让年迈的皇祖母为大阿哥操心,本就是朕的不孝,皇祖母若是再自责,孙儿更加无地自容,看来是永璜自己欺瞒了病情,是朕不好,是朕吓着他了。”
温惠太妃道:“你是一国之君,掌管江山天下,皇阿哥们对你而言,既是儿子又是臣工,这里头的情意深几分浅几分实在不好把握。你皇爷爷那会儿,众阿哥各有所长,比皇上这会儿还要兴旺,康熙爷时常与你的祖母探讨教养孩子的道理,父亲与母亲彼此默契刚柔并济,你的皇阿玛,十三叔十四叔,都是康熙爷最得意最优秀的儿子。君与臣之间,自然无人能比皇上更懂,但父与子之间,皇上不要着急,大阿哥这里好些事来不及挽回了,可还有其他的阿哥,皇上多费一分心思,就会比现在好很多。”
弘历听得有理,可心里却痛,他如今最最信任的人,膝下并没有儿子能为他教养,他相信红颜的个性和学识,能教养出优秀的皇子,可红颜却可能因为太后之过,一辈子再无子嗣,当初的事,实在是说不清楚了。
“嘉贵妃虽有些颠三倒四。”温惠太妃笑道,“可四阿哥憨厚可爱,有礼貌有孝心,她倒也教得不错。后宫的女人若不争风吃醋,那就不叫后宫了,皇上且看大阿哥和三阿哥那样,嘉贵妃膝下两位阿哥,再不要轻易辜负了。”
“同样的话,皇祖母说来,就是教导孙儿如何才能做好,句句都是为了孙儿。”弘历苦笑,“搁在太后那里,只会对朕冷嘲热讽,不知她是担心孙子们,还是为了让朕在她面前抬不起头。”
“皇上。”温惠太妃道,“你进门就满身戾气,这会子说出来戾气更重。我不想说什么大道理,她是你的亲额娘,你记着就是了。”
弘历想起刚才对华嬷嬷说的话,晃了晃脑袋让自己冷静,他不知几时才能修得红颜那样的洒脱,可他一定要好好管束自己的情绪,便起身道:“孙儿这就去探望永璜,往后对其他阿哥也会多多用心,治国平天下是重担,香火继承亦是责任。”
他停了停,又道:“可是嘉贵妃……她处处针对红颜,还时常欺负她。”
太妃笑道:“皇上一碗水若是能稍稍偏一些,咱们也不说端稳了,依我看就能少很多的麻烦。”
皇帝与母亲一场争执所带来的戾气,在温惠太妃面前化解,他亲自前往大阿哥的宅邸探望,可惜当日他的责罚太狠,真真把这个孩子的胆儿吓破了,父亲亲临探视,不仅没有减轻大阿哥的病情,更让他惶恐不安每况愈下,以至于弘历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之后的日子,不论请多少太医救治,也没能让大阿哥康复,年末年初紫禁城里热热闹闹,宴席上不见皇长子也无人问津,直到乾隆十五年三月大阿哥病故,世人才想起这个可怜的皇长子。
对于大阿哥的死,皇帝下谕曰:“皇长子诞自青宫,齿序居长。年逾弱冠,诞毓皇孙。今遘疾薨逝,朕心悲悼,宜备成人之礼。”追封定亲王,谥“安”。
但虽说大阿哥身后事依照成人之礼,可一个生前不被皇帝喜爱,也没有生母扶持的皇子,死后又如何会有人对他的事尽心,这会子都预备着新皇后的册封大典,而皇帝也没有任何旨意,说要改期或是延期,新后册封在即,皇长子故世的悲伤很快就淡了。
大阿哥头七这一日,弘历亲自到府中祭酒,皇帝这么做,可以保全大阿哥妻儿日后的生活,他回到宫中轿子径直来了延禧宫,红颜正拍哄佛儿入睡,皇帝换了衣裳就来抱女儿,看着她慢慢在自己怀中睡熟,才安下心。
“皇上节哀。”红颜为弘历送上参茶,“大阿哥的妻儿,臣妾会继续派人照应,不会让人欺侮了皇孙。”
弘历颔首:“朕知道,你会妥善,不必在乎旁人的言语。”
红颜道:“皇上放心。”
弘历抬眸看她,一晃眼从巴彦沟归来已过去半年,他和皇太后的关系也一直不见好转,只不过是宴会这样的大场面上彼此客气给一份体面,但朝廷上已隐隐有传言,说皇帝与太后不和睦。
为此,就连不问世事的皇后都劝过皇帝,可红颜半个字都没提过,她这样的态度,在别人眼里真真是失格,可是在弘历眼里,却是有一处能让他安心的地方,他心里想的,红颜都知道。
“大行皇后故世后,朕对待朝臣,从宽转严,那时候在他们眼里,是为了皇后故世悲痛欲绝而失去理智。”弘历提起这两年的事来,眼中有帝王之气,“朕就知道他们会这么说,才决定这么做。对待永璜和永璋的狠,更是做给他们看的。朕登基后,为了缓和先帝的严苛之政而施以仁政,但那样是不长久的,朕一直在找机会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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