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抬头看,皇帝已经闪入门里去,这边随侍的人显然是不会跟进去,那捧着衣裳的小太监又殷勤又可怜,红颜此刻若拒绝,他必然要受为难,她不得不捧过皇帝的袍子,小心踩过水塘,跟了进门。
路过无数次慈宁宫,红颜还是头一回走到门里头来,只因慈宁宫是神圣庄重之地,红颜猜想皇帝也不会在这里对她做什么荒唐事。自从旧年重阳节后,除了生活境遇的改变,红颜本身和从前没什么差别,但太妃和玉芝嬷嬷都明言提醒过她,已经是正经的答应,有些事心里要有个准备,指不定哪天皇帝翻了她的膳牌,她也不能不从。
慈宁宫多年无人居住,打从康熙爷那会儿起,就一直空关着,孝庄文皇后是大清传奇的国母,她住过的地方,后辈们轻易不敢迁入。但这里平日有人细心打扫修缮,不见积尘与破旧,甚至没有无人居住的凄凉感,皇帝站在门内的屋檐下,不打算再往里头走,见红颜进来了,慵懒地说着:“这边。”
红颜赶紧上前,捧着衣服递给皇帝,但一愣心想不该是这样,只得把袍子搭在臂弯里,先上手解开皇帝的扣子。
然而皇帝的袍子不比女人家的衣裳,十分的厚重,平日里都是两三个人伺候穿戴,红颜在长春宫时每日见皇后送皇帝上朝,皇后也仅仅是搭一把手,最后为丈夫扣上扣子,这会子红颜一面要捧着皇帝的衣衫,一面要脱下他原本穿着的,不禁有些顾此失彼,眼瞧着臂弯里的袍子一次次险些滑落,红颜紧紧抱着龙袍,忍不住道:“皇上,您自己脱成么?”
这句话,皇帝从前对其他女人说过,云雨欢好时,什么暧昧的言语都有,突然光天化日听见这一句,弘历不禁笑出了声,随手将已经解开扣子的袍子脱下来扔在地上,朝红颜问:“成了吗?”
红颜赶紧上前为他重新穿上干净的衣服,倒也不怨怼皇帝自己不动手,天子从来什么都不用自己动手,不然要那么多宫女太监做什么,在长春宫里见惯了皇帝什么也不动手,不过皇帝虽然不是故意要为难她什么,但等在这里,偏偏等见自己,一定不是碰巧那么简单。
红颜小心翼翼为他穿戴齐整,将方才的白玉腰带束上,不得不张开臂膀环住皇帝的腰,弘历故意朝后退了半步,红颜差一点就扑在她身上,本以为红颜会恼,可她却一本正经地为自己穿戴好,然后仔细上下看了看,蹲下去将衣摆捋平。
“红颜。”弘历出声,“领口的扣子,不大舒服。”
红颜忙站了起来,可还没来得及抬手去摸扣子,皇帝一低头,暖暖的一吻落在了红颜的额头上,她心里一哆嗦,脸上便怔住了。
“怎么了?”弘历促狭地说着,“怎么不重新扣扣子了?”
“是。”红颜心里突突直跳,小心将扣子解开重新系好,一双纤柔的手微微颤抖着,还有从袖口露出一段白皙如玉手腕,弘历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轻声道,“朕以为你会逃跑呢,怎么这么乖?”
红颜的耳朵像熟透似了的,一点点蔓延到脸颊上,蔓延到脖子里,皇帝的手宽厚有温暖,已经不是头一回这样握着她。
暴雨早已过去,渐渐有阳光从阴沉的云端透出来,金色的光芒落在人间,将屋檐上淌下的水珠照得晶莹剔透,一滴一滴落在水塘里,泛出阵阵涟漪,仿佛就是红颜此刻的心境。
她很意外地发现自己,对于皇帝的亲昵行为,竟毫不抵触。随着时间推移,她越来越明白自己如今的身份,还记得吴总管给她送来青金石手串的时候说,只等有一天她正视自己,才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而红颜现在走在宫道上,不再害怕旁人的目光,原来她早已经正视自己了吗?
可是,皇后娘娘呢?受宠若惊的眼神里,飘出几分黯然,红颜本还仰望着皇帝,此刻已垂下眼帘,纵然低眉垂首更是一番美,可弘历读出她眼神中的不安,问道:“怎么了,朕又吓着你了吗?”
红颜那不易察觉的摇头,落在弘历眼中,他微微一笑,顺势在她的手背上又是轻轻一吻,刚才若假装不小心,这一刻怎么也赖不掉,而红颜更是一哆嗦,水汪汪的眼睛纠结地望着皇帝,微微拧起的眉毛,也让她看起来更加可爱。
“不成么?”弘历一副欺负人的口吻,但转瞬就温和地问,“朕抱抱你可好?”
红颜呆住,但宽厚的胸膛很快贴上了她的脸,身体整个儿甚至被皇帝拥在怀中,他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背脊,但没有胡乱地动,只是安分地抵在她的背心,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暖意透在身上,红颜因一时慌张而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
“朕想你。”弘历道,“方才特别想见你,走得着急,就把水溅在身上。本是派人去寿康宫找你来,听说你去了景阳宫,朕就在这里等你了。也好,这里没有人,清清静静的。”
红颜想,今天是海贵人大喜的日子,皇帝怎么不去见海贵人,可真问她是否觉得这样不好,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只是越来越习惯皇帝对她的一切好,从最开始的彷徨不知所措,到此刻被亲吻被拥抱她也不觉得抵触,只是她不明白自己这是什么样的转变,单单是一种顺从吗?
弘历感觉到胸前红颜的脸颊,从最初不得已的触碰,到此刻主动地靠了上来,他心中一阵欢喜,不知因此而激动的心跳声有没有传到红颜的耳朵里,他轻轻拍了红颜的背脊,温和地说:“再往后天越发凉,记得添衣裳。”
这一句后,他松开了怀抱,彼此身子一凉,才更体会到相拥的温暖,红颜不知该对着皇帝露出什么样的神情,便佯装去捡起丢在地上的龙袍,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折叠着,可却听皇帝道:“你是不是,又想着皇后了?”
被说中了心思,又不完全是,红颜没有太大的反应,抱着衣裳点了点头算作应对。
“朕也想到了。”弘历淡淡一笑,说,“咱们终究都还抱着一些事放不开,朕若就此负了皇后,你也必然不会真心相待。可若都念念不忘,又如何敞开心扉,对你也好,对皇后也好,都不公平。”
“可是皇上,现在已经比之前好多了不是吗?”红颜道,“时间长了一切都会归于平淡,再等一等就好了。”
“归于平淡,什么平淡?”弘历问。
红颜望着他,心里想,现在自己能接受他的亲吻和拥抱,是不是就意味着皇帝拥有了她,那距离皇帝不再喜欢她也近了,若能一切归于平淡,也算是好事。
后宫的女人,哪一个不盼着盛宠不衰的光环,可眼前这个人,却在期待一切归于平淡,皇帝年长红颜那么多,经历的事、见过的人、听到的话,远远在红颜之上,可他就是不明白,红颜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到底是接受自己了,还是另一种方式的拒绝和抵抗?
“红颜,朕想听一句真话。”皇帝道。
“是。”红颜寻常地答应着。
弘历皱了眉,仔细地看着她的双眼,问道:“你可愿意陪在朕的身边?”
红颜想了许多种可能,想着皇帝要问她什么,这一问,她极自然地一笑:“臣妾愿意。”
这样干脆又真诚的答复,出乎弘历的意料,可越发叫他不明白红颜心中想什么,但没有不高兴,只是知道自己能不能为此高兴,他亦是笑:“那就好,朕可记下了。”
皇帝说罢朝门前走去,而红颜很主动地就跟上了,弘历的手不自禁地捏成了拳头,克制的是想牵起红颜的手一起走的冲动。
慈宁宫内短暂的相见,皇帝本是顺势进来换件衣裳,并没打算瞒着谁或是故意避开旁人的眼光,结果被传出去,却成了不堪的事,仿佛红颜为了勾引皇帝,不惜玷污圣洁的慈宁宫,太后听得半句风言风语,得亏华嬷嬷打听清楚作了解释,可太后还是道:“怎么这种事,就偏偏落在她头上,到底是我有偏见,还是她太会惹是生非?”
好在因为海贵人有身孕,太后心情好不至于针对红颜,海贵人一贯人缘好,景阳宫里道贺的人络绎不绝,这件事像一阵风般吹过,很快就散了。
而那天红颜与皇帝在慈宁宫说话的时候,傅清带着傅恒在长春宫见了皇后,傅清是特地从鄂尔坤河赶回来,把弟弟捉回京城,此前已经见过了皇帝,终于定下了成亲的日子,皇后当着二哥的面没说什么,只是叮嘱:“一拖再拖,富察家已经亏欠纳兰府,纳兰小姐进了门,你可不能再亏待人家。”
婚礼定在七月初,眼瞧着就是秋天,宫人们忽然醒过神,皇帝今年竟没提过去圆明园,所有人都好难得地在紫禁城里住了那么久。
暴雨之后的天气,清透了好些天,这日红颜听说御花园里的枇杷树结满了果子,暴雨那天冲在地上,园子里的小太监拾起来,分了些给寿康宫的相识,吃过的人说香甜可口比宫里从外头买的还要好。红颜惦记着太妃咳喘不愈,枇杷清肺止咳,便想去摘一些来给太妃食用,正好那天海贵人请她过去说了几句话,从景阳宫出来后,就径直去了御花园。
问过园子里管事的太监,听说是给太妃用的,忙请魏答应随便摘,还给了篮子搬了凳子,红颜和樱桃摘了满满两大篮,樱桃嘴馋蹲在一旁迫不及待地想尝一尝,红颜捧着篮子说:“回去给你吃,在这里多不好看?”
转过身,脚底下不知几时从哪里窜出来的小娃娃,还是蹒跚学步的模样,不会说话也不懂事,咿咿呀呀地上前就抓着红颜的衣摆。
红颜手中一颤,满满一篮的枇杷震落一颗,正巧砸在那孩子的脑袋上,这一下不至于砸破头,可对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来说,足够疼也足够惊吓,立刻咧开嘴放声大哭,而从他来的地方,更一下子涌出四五个宫女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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