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房小姐出嫁自是要风光大办。
距叶秋珞大喜之日尚有一周,偌大的叶府已然装饰一新,四进的宅院里里外外粉刷了新色,大红幔帐挂着,间中装点着华丽的金色宫灯,喜庆的红地毯由大门外一路铺到厢房里去,莲花串灯夹道,含苞芍药相随。
厅堂里陪嫁的大木箱子早早扎上了绸花,旁边堆叠着零散的未及装箱的新添置物件,佣人们谨慎的将物品同列表一一勾对——这件事本是叶秋珞晚饭后最乐忠的活动,可今日,她吃了晚饭却早早回了房去,于是只得由佣人们代劳。
闺房的门窗从屋里紧紧锁着,厚重的绛紫色窗帘也早早放下,房里只亮着一盏床头灯,叶秋珞就在床边坐着,双手紧握,目光没有的停留在灯下的白金钻表上——
表盘上的星钻少了好几颗,指针也不再转动,永远的停留在它被摔坏的那个时刻。
事情要从两周前西山马场的插曲说起。
那天本是轻松惬意的,战马的挑选收购也及其顺利,预定的工作早早收尾,剩余的时间,刘瑾便与她和一众将领一同在马场里策马漫步,气氛不知多和谐融洽,直到相机的曝光灯将众人目光纷纷吸引过去——原来是报社的记者正端着相机往这边拍照。记者似是与刘瑾十分熟络,见众人望向他也没有丝毫惶恐不安,而是摘下帽子高举起来挥动着。望着他,刘瑾的眉头慢慢簇起,片刻后,纵马向他而去,叶秋珞也不耽搁,紧追到了记者跟前。看得出这位穿着背带裤,戴着瓜皮帽的记者年纪不大,从马背上看他越发显得瘦小,稚气的脸上满满的都是兴奋:
“少帅,我可以给夫人多拍几张照片吗?之前您二位一同骑马的照片大家都说特别好……”
“不行。”刘瑾冷冷打断他:“今天的照片一张都不准见报。”
“可是……”
“明天我会派人去找你,你开个价,底片我买了,一张都不准少。”
语毕,调转马头离开,望着刘瑾的背影,年轻记者一脸不解与委屈:
“少帅今日心情不好吗?往常我给您拍照,他都很乐意的啊……”
叶秋珞了然,这位记者是将自己认作了林晚婧,想必刘瑾也知道,所以才要买断底片,因为他根本就不想让林晚婧看见这样的场面,换言之,他根本就没有打算承认她的存在,甚至也许根本没有想过要真正的给她一个名分。她自然是想追上他问个明白的,但等她回到众人中,却被告知刘瑾已先行离去,而那之后便不再见她,直到三天前。
三天前,刘瑾终于回应了她的再三邀约,见面地点选在她习惯去的西式餐厅,但时间却不是饭点,最多是个下午茶时间。她到达餐厅的时候,刘瑾显然已在临窗的雅座里等待多时,见她来,客气的起身相应,这个本该平常无奇的动作,却令她无比不适。可她却只能故作镇定,娉婷至他跟前:
“怎么?忙完了有空见我了?”
刘瑾却不回答,只是对她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而后为她斟了一杯花茶。
“神秘兮兮的……”叶秋珞娇笑道,“我们之间还客套给谁看呢?”
“我有话同你说。”刘瑾放下茶盏,正色道。
“等等!”叶秋珞打断他,旋即伸手到他跟前,手腕上的钻表将初秋的阳光折射出虹光,“好看吗?”
刘瑾瞥了一眼,随后便移开了视线,低低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明眼人都看得出刘瑾语气里的冷漠,叶秋珞悻悻将手收回来,话题一转,又问:
“对了云柔哥,这表盘背面的那行俄文是什么意思啊?”
“你不知道?”刘瑾有些诧异,转念一想,对啊,稍微懂些俄文的是林晚婧,而非叶秋珞,于是他无端的叹了口气,抬眼凝视叶秋珞的双瞳:“对不起。”
叶秋珞一愣,似水的双眸蓦地腾起些不安:“什么?”
“那行字的意思是,对不起。”刘瑾一字一顿,字字清晰,他料想到叶秋珞会追问,于是抢在她之前解释:“我不能娶你,所以这事便作罢吧。”
“可是……都订了的……”
“我已经拟好了告文,择日便联系报社登刊公布,我会说是我个人原因取消婚约,与你无关。”
“什么叫‘与我无关’?!”叶秋珞不顾旁人的侧目嚷起来,“不想娶我你早点说啊!现在请帖印发了,酒宴也订下了,你再跟我说这种话!你要我怎么跟别人解释?!”
“我会尽我所能的补偿你的……”
“补偿我?”叶秋珞冷笑一声,“如何补偿我?我要你娶我,你做的到吗?!”
“抱歉。”刘瑾丝毫没有犹豫回答道,“除了这个,抱歉。”
落寞的笑容慢慢爬上叶秋珞俏丽的脸庞。
“为什么?”她问,虽然明知道答案却还是不甘心,“是因为林晚婧吗?”
“对。”刘瑾的回答依然利落干脆。
“为什么?她究竟哪里好,到底为什么能让你这样放不下?!是她位高权重?还是她富可敌国?我哪里比不上她?!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爱了你整整十八年!”
刘瑾并不打算回答她,径自站起身来:“对不起,我从不曾爱过你。我不过是想利用你坐稳现在这个位置。”
“我不在乎!爱也好,利用也罢,我不在乎!”叶秋珞情急之下拽住他,“如果她一无所有,你还会爱她吗?如果她只会成为你的累赘,而我才能助你一臂之力,你会娶我吗?!”
见她如此固执,刘瑾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洛洛,有的时候,爱一个人可以很单纯。”说着从她手中脱身出来,刚走出几步便听的身后一声炸裂。
“我不要你补偿我,也不要什么对不起!”叶秋珞狠狠将腕表摔在地上,伴随玻璃碎裂的清响,表盘上镶嵌着的星钻迸溅散落,在阳光里划出一道道靓丽的华彩,如夜幕里落下的星辰。
可她这样的的发泄并未得到刘瑾的回顾,他只是在原地顿了顿,而后提步离开。
匆忙的脚步声穿过回廊径直往叶秋珞的闺房来,最终停在了闺房门口。
“珞小姐,夫人请您到堂上去,新姑爷在堂里等着呢。”
叶秋珞木桩子一般的坐在床沿边不做回应,这是母亲第三次派人来唤她,她都推说乏了不愿去,她曾是那样高兴刘瑾来找她的,可今夜,刘瑾的到来却像魔鬼,似要锁了她的魂魄去给亡者偿命。
“珞小姐,还是劳烦您起身去见新姑爷一面吧,再耽搁夫人可要生气了……”门外的丫头再次催促,可屋里依旧没有回应,丫头又等了片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叶府正堂,大太太罗氏陪刘瑾在堂里坐着,跟前的茶汤已换了两盏,但刘瑾始终不曾喝过一口。使唤丫头回到堂下,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刘瑾的神色,加速从他跟前走过,到了罗氏跟前:
“夫人,我去请小姐了,但小姐没回答我,房里灯也暗着,大约是睡了……”
“再去喊她。”罗氏打断她,“别说是装睡,真睡了也让她起来。”
小丫头不敢怠慢,应了声是,又匆匆出了堂去。罗氏最后这句话是刻意说给刘瑾听的,但凡是有些怜香惜玉之心的男人听了这话,都该流露些恻隐之心,可刘瑾充耳不闻,面色依旧冷峻。
“少帅,您看这天色渐晚,洛洛许是真睡下了,要不您先回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也不迟。”罗氏犹豫再三,终于开口道。
刘瑾冷哼一声:“令爱今晚睡的可真早啊。做了这样的事还睡得着,心若不是是真大,便是十足的冷漠阴毒。”
“少帅何出此言……”
“也罢,她即使故意躲着不见,那我也不为难了。”刘瑾说着站起身,提步往堂外去,到了院子里却又回转身来,只见他只身站在如幕的暴雨里,向着夜色高声道:
“叶秋珞!今晚你既是不出来见我,那便罢了,今日之事我不再追究。你我之间到此为止,前情旧怨一笔勾销!从此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一段话寥寥十数字,字字嘹亮清晰,坚定有力,发自肺腑的力度夹杂着他满心的愤怒和哀伤,在云雨的夜幕里回荡。
在前进与后退之间踌躇的指针终于永远的停滞了,闺房里单调的机械齿轮音彻底安静下来,充耳的只有窗外哗哗的雨声。
紧握的双手慢慢放松下来,手心里捧着的玻璃帆船掉落在地上应声而碎,散做一地晶莹剔透的砂……
就这样永远的停滞了。
她和刘瑾的时间,永远停滞在手表被摔碎的那日,既不能前进,更不会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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