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八月下旬,院里的木绣球却没有丝毫要谢的样子,鹅黄,淡蓝,藕粉,交织出一片郁葱的花海。有些时候,林晚婧会悲天悯人的觉得,这大概是花仙子也不舍得留她独自在这清冷的屋子里,所以迟迟不愿谢去。
如今的御鲲台,确像座冷宫。
天色尚早,刘瑾的座驾已停在了御鲲台的门廊前,回到鹭洲有些时日了,今日却是他第一次回家。交代过不要吵醒林晚婧之后,他径自往书房去,檀木房门开启,书房里仍是记忆里素整洁净的模样,便是墙角下那桌沙盘里微小的雕塑亦纤尘不染。
老管家为他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照进屋里,正撒在临窗的贵妃椅上,又被书皮上烫金的字映射出满墙金辉。
“少夫人每日都要在这里看书直到深夜,该是没来得及整理……”老管家边匆忙收拾着略显凌乱的贵妃椅,边解释着,“您的书房小的们都不敢进来,平日里的打扫规整都是少夫人亲力亲为……”
“我知道了。”
听刘瑾这样说,老管家便也不再多言,知趣的退了出去。
这些事何须旁人告诉他?这屋子里全是他最熟悉的气息,在那些不能回来的日子里,这气息就像夏夜里最不忍舍去的轻风,萦绕在心间,连同那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一颦一笑,累积沉淀,凝结成心底最执着的牵挂。
恍惚间,投进窗子的阳光似乎勾勒出了那魂牵梦萦的身影,他又想起初进御鲲台那时,陌生如她,完全分不清天南海北。丫头们说,她执着的相信书房的大玻璃窗前能看见他归航的战舰,于是日日在书房里等着,可日日都不曾见到想象中的画面。
偶有一次,他早归,悄悄进了书房,果真见她立在窗边,痴痴的看着窗外的海湾。他不由得心动,从身后牢牢将她锁进怀里:
“在想什么?”
“在想…想你什么时候回来。”
“那为何站在这里想?”
“我猜能不能从这里看到你。”她纤长的指尖指向窗外的海港,正是日落时分,海面上铺散着一片耀眼炫目的光华,那光华这射进窗里,莹莹在她指尖缠绕。
他哑然失笑:怎么可能看得到呢?御鲲台之所以安全,正因为它临着这片船舰不可入的礁石悬崖,翻涌的海浪之下是坚硬的岩石滩,足以磨穿船舰的舱板。
可他竟不忍打破她美丽的幻想,于是更改了巡航的线路。
他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她说看到战舰的时候那雀跃的表情,双颊因为兴奋而泛着红光,纯粹且快乐的神情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想起这些,笑容便不不经意的攀上了面庞,刘瑾想的陶醉,待听见脚步声,那脚步已经停在了房门外,房门随之开启,他转身,见到的却是林晚婧无措的神情——她该是没想到他会突然回来,所以那神情里满满是不加修饰的惊喜,但那惊喜只是浮光一略,转瞬便被慌乱取而代之。
他等着她开口,却见她喉头微动了两下,唇瓣紧紧抿着,怯怯的目光同他交汇了瞬间便又转向了地面,下一秒,她已然回转身,提步便要离开。
“等等。”他赶紧喊住她。
林晚婧定住脚步,慢慢转回身面向他,眉眼依旧垂着,静静等他的下文。
“你……”刘瑾顿了顿,又道,“你们都还好吗?”
林晚婧点点头:“都好。我担心有人要借机生事,所以把辰儿送去了我母亲那里,毕竟那是英租界……”
“那……你呢?”
窈窕的身姿应声一颤,本该顾盼生辉的眼眸却垂的更低,抚在胸口的手缓缓移向颈间的吊坠,握紧,紧的几乎能看见手背上血管的纹路。这些动作刘瑾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这是她害怕焦虑时下意识的动作。
“怎么了?”他问,伸出手想触碰她,可她却禁闭着眼往后缩了一瞬。
她害怕他!几日不见,她竟害怕他到这个地步。
相持片刻,林晚婧终于点了点头,算是对他之前那个问题的回答,而她似乎觉得只给出这个回答有些不妥,踌躇片刻后,问道:
“你呢?”
颤抖的两个字,轻柔的,带着她极力压制的各种情愫。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辛苦你了。”
林晚婧闻言,猛地抬起头来——他竟不责备她,她以为他该要质问她为什么插手外交的事,一定会严厉责备她,训斥她,外交的事也是她敢干涉的?!可是他没有,而且语气平和的,甚至带着些许感激与爱怜。她双眸中的惊慌与害怕渐渐消退,最终被如释重负的笑意和隐隐的泪光取代,她用力摇了摇头,抿着的唇间微微勾起笑容,脸颊上的酒窝也随之浅浅的露出来。刘瑾不由得心醉,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轻抚她柔顺的长发,不发一语。
守护这个笑容。
这个念头从没有那个时候比当下更强烈。
“晚婧……”他在她耳边轻轻唤她,“暂时……离开这里吧……”
温存顷刻消散,林晚婧从那期盼了许久的怀抱里脱离开,充满疑惑的目光在他的双眸里寻找答案,而他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那么……你呢?”她问,却不问为什么。
走廊上穿来女士短靴轻快的脚步声,径直往书房来,即刻便到了门口。
“云柔哥!不是说好今天去西山马场挑选下一季分配给各营的战马么!我都等你半天了!”
叶秋珞推门而进,没料想是这样的场面,愣在原地。刘瑾也没想到叶秋珞竟会找上门来,再看跟前咫尺的林晚婧,却见她方才扬起的面庞又垂下了,笑容隐去,半晌,却又勾起了更明显,但满是苦涩的弧度——她分明早就知道答案的,既然早已知道,又何必自取其辱的问这么一个多余的问题。
这笑容如刀锋般划在他心上,他伸手想碰触她,但她好似早已料见,不及他抬手便已闪身躲开。
“晚婧……”
他想解释,但叶秋珞已然翩跹到他身旁,自然而然的挽上了他的手臂:
“云柔哥,你跟这个女人废那么多话干嘛?快走吧,别让我爹等太久了~”
“一起去吗?”刘瑾问,显然是问林晚婧的,可叶秋珞却抢了白:
“你问她干嘛?她敢靠近马么?”
林晚婧并不打算回应她的鄙夷,摇摇头。
“那好吧。若是得空,便去找李凌瑞聊聊天吧。”——他该能说服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
可这个初衷林晚婧并不知道,这没缘由的一句话只令她越发心凉。
曾几何时,他是怎样忌讳着这青梅竹马的情谊的,像只警惕的雄狮一般提防着他们之间每一次可能威胁到他的接触,那段日子里,他的嫉妒几乎要将她软禁在他用强势和宠溺铸造的牢笼里。可如今,他却主动让她去找蓝颜知己,她不知道这是他心存愧疚所以想折磨自己吗,还是他已经知道她终要无所依靠,所以迫不及待的要将她还回去……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外,隐约听见叶秋珞撒娇着要求刘瑾更改楼梯的装璜和会客厅的布置,甚至还要将窗户统统换了,至于刘瑾有没有应允,她似乎没有听见,也不想听见。
阿玲前来请她下楼吃早餐,正看见她失神的独自立在空荡荡的书房里,绛紫色的旗袍前襟上有一片清晰的泪痕,阿玲脱口喊了声小姐,便再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她能拼凑出这间书房里方才的场景,因此此刻无论说什么都特别残忍。
良久,只听得林晚婧低声道:
“阿玲,一会儿吃完早餐替我梳妆吧。”
“诶?!”阿玲一惊,“小姐,您这是要出门吗?”
自从那日领着英国大使干涉开放港口之后,林晚婧便闭门谢客,再没踏出过御鲲台半步。
“嗯。”林晚婧扬起头,抬手将面颊上未干的泪痕拭去,叹了口气,笑起来,“我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像我自己了。”
这个笑容如此灿烂,但在阿玲看来,却是诡异的令人害怕:
“小姐………您在说什么啊………”
“去叫福叔把我的洋装都找出来,烫起来。”林晚婧这样说着,突然又想起什么,补充道,“都烫起来是太多了,先准备那套薄荷绿的吧。”
林晚婧已经多久没有穿过洋装了?这个问题她自己都回答不上来,以至于阿玲甚至需要回忆一段时间,才能想起她所说的是哪一套。
“可是小姐,那裙子……”
那条裙子有些大大的一字领,虽然领口装点着层叠的奶油色波浪边,但依然会露出她肩上的伤疤。
“我知道啊。”林晚婧释然一笑,“它就在那里,何必遮遮掩掩的呢?你只管去准备罢。”
“好。那……小姐,咱们今儿去哪儿呢?”
去哪儿?她也还没有想好,只是不想再傻傻的等在这清冷的房子里,不想再一厢情愿的守着水中月一般的希望。
“小姐?”
“你只管让阿标把车备好,咱们到哪儿算哪儿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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