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见他……
这种情感是如此强烈的,像夏日里骤然而至的暴风雨。可这冲动并不仅仅源于思念——她想问他要一个答案,想听他说,他不会娶叶秋洛,也不会再娶任何人,有她足矣。
可她却又害怕,若他说出那句她不想听的话,她又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去接受?
便是在这样的忐忑之中,她等来了刘瑾身旁的士官。
正是午饭时分,晴了一上午的天空竟无端泼起大雨来,年轻士官由琼鸽领着来到林晚婧跟前时,他稚气未退的脸上还挂着细细的水痕,他该是第一次进这御鲲台来,也是第一次见这位传说中的少帅夫人,以至于林晚婧递给他毛巾时,难以克制的受宠若惊立刻爬上了他的眉宇,甚至忘了为何事而来,直到林晚婧问起,这才醒过神来,慌忙一个敬礼:
“大帅在赣州遇袭,命少帅即刻北上接应。少帅公务繁忙,遣我来替他取些行装。”
遇袭?还是在赣州!
林晚婧心里咯噔一声,她想再打探些详细情况,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事发突然,想必这位通讯兵也不知道旁的更多消息,只好道了声劳烦稍等,又吩咐琼鸽好生招待,而后便领了阿玲回房打点。
本就心中有事,此刻听到遇袭的消息,林晚婧复杂的心情可谓是雪上加霜,阿玲也不敢多问,只是麻利的将林晚婧递给她的衣物整齐叠放进箱子里。
手上正整理着,却听见走廊上脚步声靠近,片刻后,刘瑾已然站在了门边。阿玲停下手中的活儿道了声少帅,林晚婧闻声,手下的动作有了片刻的停顿,刘瑾以为她会转身迎接她,却不料她只是愣了愣,而后收拾的速度又加快了些。于是他只好自己上前,抑住她的手,将她的双手握在掌心里,凝视她,郑重道:
“这次的事情,与徐传暝无关。”
这句话正中林晚婧的顾虑,她扬起脸来,凝水的眸子望向他,四目相对,他心中猛地一悸——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安静的注视她了,那清亮的双瞳里像是孕育着星瀚,而他此刻只想将这片璀璨尽数敛了,而后永远的沉沦在这片宁静里。
良久,他才从这样的沉溺里醒过神来,又解释道:
“父帅此次北上,为的是与北洋议和,南北联手,内定江山,外平倭患。徐传暝又与我们有约在先。袭击父帅,对他而言于公于私都没有益处。此次安排专列送父帅北上,本就重兵严护,几乎不存在外人偷袭的可能。”
“所以你的意思是……袭击父帅的是自己人?”
刘瑾神色严肃的点点头:“这件事我已有眉目。”
听他这样说,林晚婧悬着的心便彻底放下了,她眼下已没有旁的事想问,可是就这样沉默的站着又太过尴尬,于是没话找话道:
“不是说事出紧急吗,怎么还有空回来?”
刘瑾似等她这个问题等了许久,直言不讳,深情道:
“想见你。”
他似还有话要说,却被叩门声打断了,只听李承泰在门外禀报:
“少帅,车到了。”
林晚婧闻言,便也不再多问,转身提了箱子来:
“不知你要去多久,备了三套换洗衣服,两身外套,该是够吧……”
刘瑾接过箱子,顺势将那柔荑握进掌中,深邃的双瞳打量着眼前人儿,恍惚间,他竟觉得她有些陌生——她的眸子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飘忽不定,像是不安,又像是害怕,仿佛摇曳在寒风里的烛火,飘渺的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
不及问,却听得她话音又起:
“我听说…过些日子叶小姐要订婚了…”
“谁告诉你的?”
——多么愚蠢的问题,会将这件事四处炫耀的人,不用想都应该知道。
“这种大喜的事需要有人告诉我吗?”林晚婧强颜笑了笑,却是及其苦涩,“我是不是该准备些礼物?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首饰……要不,还是置办两套新家具……”
“你什么都不需要准备。”刘瑾打断她,手掌抚上她的脸庞,手心有些冰凉。她抬头,正对上他复杂的目光,锐利尽敛,满满的都是爱怜。刚要开口,却听的门外又催促道:
“少帅,该出发了。”
林晚婧回过神来,忙道:“快去吧,别让大家都等着你。”
“这件事等我回来再同你解释。”刘瑾接过行李,又道,“外头乱,你若没事便少出门吧。”
雨幕隔断了视线,后窗上蒙起一层厚重的雾气,门廊下那席月白的身段掩在缤纷的木绣球花丛中,渐渐成了一抹模糊的影。
司机跟了刘瑾多年,见他凝视着后视镜出神,开口问道:
“少帅,要不要调头回去?”
这个问题正中刘瑾心里,见他沉默,司机缓缓刹车减速,就在他准备转向之时,却听见刘瑾道:
“算了,走吧。”他将目光移向车窗上掠过的雨水,良久才似是自言自语一般道,“早去早回…”
大雨自刘瑾离开便不曾停过,从中午到半夜,扬扬洒洒,不见天开的势头。
这样的雨夜本该极易让人熟睡的,但不知为何,林晚婧却在软床上辗转着,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身上轻薄的蚕丝睡衣今夜仿佛层茧,贴在她细腻的肌肤上,束缚着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迷迷糊糊的方才合了会儿眼,再睁开,却见熹微的晨光已从镂花的窗帘外透进来,只因隔了层雨色,晨光便也似明似暗的辨不清时辰。
又在床上坐了会儿,林晚婧只觉头脑混沉,然而这么坐着确也于事无补,便合了衣起身,坐到梳妆台前自己梳理起来。
雕花象牙背的檀木梳子在微卷的黑发上划过,镜中人珠玉似的肌肤此刻同象牙温润的色泽相较,却差了些许光彩,她下意识的去拿脂粉盒子,目光却触到了梳妆台抽屉底下压着的信封——绛红的火漆印鉴缠绕着金色鸢尾纹饰,精致华丽。
她还记得,李凌瑞将写封信交给她时,神情凝重的模样——这封信随邮轮漂洋过海而来,承载着大洋彼岸的公爵教父对这双异血子女满满的思念与关爱。漂亮的书写体英文将西方时局娓娓道来,殖民地纷争,改革呼声高涨,曾经的日不落雄鹰在腹背夹击中威风不再。战争,重建,工业革命,所有的进步与挣扎都需要资金,可那些昔日里被视作金毛羊的殖民地却难以榨取更多的利润,于是他们狩猎的目光盯上了东方的沃土。迫于议会与家族的压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庇护这对子女多久,唯有在尚存余力之时,为他们在乱世里谋方寸生息之地。他希望林晚婧能尽早考虑这件事,以便他能尽早安排。可林晚婧每每想起,都觉得心乱如麻无法决断,只得拖延着不做答复。
许是一夜未眠,林晚婧并没有胃口吃早饭,只就着牛奶吃了些小点。她是有看晨报的习惯的,然而今日,往常放着报纸的位置却是空的,不等她问,阿玲已开口道:
“清晨的雨好大,送来的报纸全淋湿了没法儿看,小姐您若是要,我这就叫人再送一份来。”
“算了…”林晚婧摇摇头,“让阿标备车,我想出去走走。”
“今儿天气这么糟糕,小姐这是想去哪儿?”阿玲边问,边同琼鸽交换了个焦虑的神色。
“去恒光吧,我想同凌瑞说说话。”
“啊…哦…好的。”阿玲又朝琼鸽丢了几个催促的眼神,琼鸽无法,只得放下手里的银壶往外走。
“阿玲,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林晚婧突然问道,语气轻松随意的,让人辨不清是认真的,还是玩笑话。
阿玲却周身一个激灵:“哪儿有……我哪儿有什么事瞒得住您啊……”
——可是阿玲不知道,林晚婧一夜没睡,清晨时分是晴是雨,她心里清楚的很。
街市上依旧太平,只是多了些荷枪实弹的兵士,报童们在路边叫卖当日的报纸:
“福南港货仓失火,现场逮捕纵火犯数名”
林晚婧要了一份报纸,才看了两版,车已近了恒光远东集团的院子,绕过街角,只听得阿玲一声惊呼:
“这里怎么这么多卡车?!”
林晚婧抬眼看向窗外,可不是,沿着街边整齐停着一列印着城防标识的军用卡车,从街口一直往恒光远东集团的院子里去,车多,可跟来的兵却不多。
院子里,满载了货的卡车被围在一旁,司机和工人们在车旁坐着抽烟,见林晚婧的车进了院子,这才纷纷站起来,伸长脖子往廊下巴望,试图听着些新的消息。可林晚婧下了车便直奔楼里去,他们探不着只言片语,只得失望的坐下。
办公厅里一片狼藉,各张桌子旁都有士兵守着,职员们在墙角站着,便是电话一再响着也无人敢上前接听。城防的士兵并不敢阻拦林晚婧,只得由她带人径直从办公厅穿过,往李凌瑞的办公室去。
刚到门边,一沓文件便被甩在了她的脚边,她不由得一愣,抬头看向办公室里穿着军装盛气临人的女人——叶秋洛穿上军装倒有几分女将军的气势。林晚婧蹲下身默默将文件捡起来,未及开口,却听叶秋洛冷冷道:
“还真是到哪儿都有你。”
“我只是来找故友叙叙旧,倒是什么风把叶小姐吹来了,还这么大阵仗?”
“城防部收到线报,说你的这位朋友私自转运战备物资北上,我带人来刚好逮个正着,人赃并获。”
叶秋洛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李凌瑞听着格外别扭,眉宇一蹙:
“叶小姐何来的人赃并获一说?”
“院子里30车大米在那儿摆着呢,我有说错吗?”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那些大米5月就通报港务处,并且拿到了出港许可的,怎么能说是私运呢?”李凌瑞指着林晚婧手中的文件袋,又道,“况且这些大米只是送到上海转运,到了上海还要再装船出海,船期文件都可以给你看。”
“你们送去上海做什么与我无关,”叶秋洛一脸的事不关己,趾高气昂的样子,“我只知道,眼下你的货属于战备物资,要么你自己收回仓库去,要么我帮你收回军需库里,你自己选一个吧。”
“你这简直是强词夺理!按你这么说,这商会街上可不止我这一家要装船,你是不是都要查?!”
“当然!”叶秋洛慢踱到窗前,神色颇为得意,“不然我今天带这么多兄弟来做什么?你这儿,只是第一家。”
一直站在一旁的林晚婧终于听不下去,开口道,“叶小姐此言差矣。城防的事我本不该过问,但若这件事牵扯到港务,只怕我还是得说两句。”
叶秋洛原以为自己赢定了,不料林晚婧却还能辩驳,挑眉看向她:
“你说,我倒真想听听,你能说出什么花来!”
“恒光远东确实是5月便报备了港务局,而且拿到了出港许可,这文件里黑字朱印清清楚楚,如今城防说不认就不认了,可是要陷我港务于不义?”林晚婧顿了顿,又道,“再者,旁的商会我不知道,可恒光远东集团的出港申请向来是少帅亲自批复,要撤这许可,不是少帅亲自撤回,也得是令尊级别的军官书面公示撤回,你一句话说撤就撤了,视我丈夫威信为何?”
叶秋洛没想到林晚婧竟会用刘瑾来对付她,一时间语塞,刚要开口,又被林晚婧抢了白:
“叶小姐说的‘战备物资储备令’今日才登早报公示,只怕许多商户都还没仔细看过,所谓不知者不怪罪。况且,大米虽在储备物之列,但也特别注明了是今年入夏之后入仓的稻谷,敢问李老板这批5月就备好的货,怎样也不能是入夏之后才收的吧?”
“条令如何不用你来告诉我!”
“我想也是,叶小姐聪明人,大概只是看漏眼罢了。只是今后这拿人问罪的事儿,还是先查证清楚的好。今天这事儿要是被旁的人说出去,不知道能被传出多少个版本来,到那时物价飞涨,人人自危,怕是仗还没打起来,人心已经散了,试问这个局面谁来收拾?”
“我看他们谁敢搬弄是非?!”叶秋洛急的嚷起来。
林晚婧却依旧是平心静气的语调,笑了笑:“这可说不好。今儿在这儿的,你的人,我的人,这外头办公厅里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上百人,总有些个嘴碎的……”
“行,今儿算你林晚婧厉害!你等着,等云柔哥回来,我让他亲自封你的货!”叶秋洛狠狠丢下这句话,领人出了李凌瑞的办公室。
林晚婧快步到窗边,看着叶秋洛领着车队浩浩荡荡离开,这才终于能放心的笑出来,她转过身,正对上李凌瑞忧心忡忡的目光。
“怎么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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