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似乎特别漫长,鹭洲的夜曾几何时黑的这样沉,星月无光。
林晚婧觉得自己穿梭在梦里,那些过往的美好的画面——飘着雪的庄园旷野,马车自乡间小路的远处驰骋而来,李凌瑞从马车上走下来,笑着问她:这周过的好吗?
起居室的壁炉里燃着温暖的炉火,他们围坐在地毯上,听家庭教师给他们讲故事,从希腊神话,到都铎王朝,管家敲响了下午茶的铃声,新鲜出炉的甜点摆满餐桌,公爵夫人亲吻他们每个人的额头,给他们最好的祝福,每次轮到林晚婧,她总会说:“我亲爱的女儿,原圣父,圣子,圣灵给你最好的庇佑,赐予最令人艳羡的幸福。”
下一刻,她同小公主们一起奔跑在花园的树篱间,可是慢慢的,走在她身边的人都消失了,雾气氤氲,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一座没有围墙的迷宫里,无论她选择哪条路,穿过回忆里的一段段场景,最终总要停留在浓雾里,她看见刘瑾挺括的身影从那浓雾中走来,她就像看见了火光的飞蛾,欣喜的朝他去,可是当他近在咫尺的时候,却听见身后有人在唤她,她回过身,看见的是李凌瑞正望着她,神情落寞:“晚婧,这就是你想要的幸福吗?为了他,你义无反顾的离开我,抛弃我们的过往,值得吗?”
于是她的手便在即将触到刘瑾的那一刻顿住了,时间也仿佛就停留在了那一瞬间,周围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吞噬了,她无助的站在那无边的黑暗里,仍由冰冷和恐惧将她吞没,她不知道该向谁求助,她与刘瑾从相识至今的所有片段都在重演,那些欢乐的,甜蜜的,痛苦的,悲伤的,各种片段,纷至沓来。
在巨大的失望面前,他们曾经的欢乐都变得渺小微弱,于是他那句爱她也显得那么无力,那么不得已。
黑暗里,一个声音在嘲笑她,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都是她咎由自取。
“晚婧,你还要睡多久呢?是不是你还恨我,不想见到我,所以不愿意醒来?”她听见刘瑾的话音在黑暗中响起,自从她陷入这夜的迷宫开始,她便总能听见他的声音,仿佛一条绳索,总在她渐行渐远的时候,将她拉拽回来。
天知道她有多渴望听见他的声音,可这种渴望越强烈,她内心的抗拒便越无法忽视。
“没关系,想必你真是累了,既然想睡便睡足了罢,我等着你,跟孩子一起等着你……”
“孩子?”林晚婧心中一动,抬手想抚摸自己的小腹,试了许多次,但她的手却依然僵直的贴在床褥上,仿佛不受控制一般。
“若你醒了,能不能把过去我做的那些混账事通通忘掉?”
她感觉到那温热的掌心抚摸她的面颊,拨开她额前的碎发,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只是哽咽着却没再开口,终于成了一声叹息。
良久,钢琴声响起,熟悉的旋律是她平日里最爱哼的《绿袖子》,指尖渐渐恢复了知觉,她抬手敷上小腹,记忆中的隆起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缠在腰间的厚厚纱布。
“小……小姐……”
她听见阿玲迟疑的轻唤,眼前一片迷蒙,一个影子在眼前晃了几下,依稀便得出是手掌的样子。
“阿玲……?”只两个字,林晚婧便闭了嘴,那声音嘶哑的简直不想承认是自己发出的。
“是,是我!”阿玲喜极而泣,眼泪滴到了林晚婧的脸上,她赶忙伸手帮她抹去,一面又回头往门外喊,“小姐醒了!快去告诉少帅!快啊!”
“孩子呢?”她又问。
“小少爷好着呢!怕吵着您,让奶娘抱走了。”阿玲边喂她喝水边答道,“小姐,周公给您做了什么好吃的,九天半您都不愿回来,我们可都着急死了!”
眼前的景色渐渐清晰,林晚婧打量了一周这间似曾相识的屋子,蹙眉问道:“这是在哪里?”
阿玲神色一顿,避开话锋不做正面回答,“小姐您睡的还安稳吧?安稳的话就在这儿歇着,等养好了身子再说别的不迟。”
钢琴声戛然而止,家里是没有钢琴的,要说钢琴,御鲲台的客厅里有一架黑色威斯坦大三角,就是之前刘瑾教她弹奏的那一架,但自婚礼之后,那台钢琴便不曾再奏响过。
还是被“绑”回来了啊。林晚婧心中无力一笑,挣扎着坐起身来,左肩猛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她不由得**出声。
“小姐!您坐起来干嘛?!医生交代了您得好好休养着!”阿玲大惊。
“收拾行李,回家。”林晚婧却也不顾伤痛,作势便要掀开被子下床。
“使不得!小姐!您现在身子虚着呢!”阿玲忙将她按住,急急劝道,“小姐,您就在这儿再休养一段时日,等身体好全了再考虑旁的事。”
“我要回家。”林晚婧却不听劝,“你若不走,我自己回去便是。”
阿玲左右为难,一回头,却见刘瑾已立在门边,他因为激动而剧烈的起伏的胸膛在见到林晚婧的片刻有了短暂的停止——她真实的坐在那里,不是这么多天来反复出现的梦,她神色憔悴,带着怨气的目光只瞥了他一眼便别开了脸。
“少帅您可来了,小姐一醒来就吵着要回家,谁劝都不听!”
她果真还是不想见他。
刘瑾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应道:“去打点热水回来。”
阿玲应声退出房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关门声过后,房里只剩下略显局促的沉默。刘瑾缓步走到林晚婧床边,思虑许久终于开口打破这寂静:
“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不想见我,所以不打算再醒来……”他坐向床沿,林晚婧却往另一侧躲了躲,倒也刚好给他让出了位置,他抬手抚摸她的脸庞,她却别过脸去,于是他的手只得落在床榻上,“没关系,醒了就好。”
林晚婧却不回应他,冷冷道:“送我回家。”
“怎么一起来就闹脾气?让你留在这里是我的命令,别为难你的丫鬟。”他无奈,神色中带着不加遮掩的心疼,“你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有多害怕么……”
“害怕?”林晚婧冷哼一声,“你害怕什么?怕我醒不过来,你要再费心伤神的找人替我为你保守秘密?”
刘瑾没想到林晚婧会这样应他,思维空了半晌,而后摇摇头: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怕你不愿醒来,不给我机会道歉……”
“你不需要道歉,当初你让我选择了的,是我自己选错了……”
“你没有。”刘瑾打断她,“错的人是我,一开始就不该瞒着你,货的事,裴月的事,所有的事,特别是……是我爱你。”
“我说过,我不会出卖你,我不会食言违背自己的承诺,所以你没必要用这种方式委曲求全的保全自己。”
他想过,现在再来坦白许是迟了,但多少还是会有点作用的吧,却不曾想果真还是迟了。
沉默许久,他悠悠叹了口气:“晚婧,你果真还是气我的……”
他不明白,林晚婧并非气着,只是觉得失望。
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刘瑾的贴身侍从推门进来,恭敬传报:“少帅,胡茂晟在书房等您,说是有要紧的事汇报。”
“不见。”刘瑾不假思索答道,现在的他根本没有心思见其他人。
“可是少帅,胡茂晟说见不到您他是不会走的。”侍从又道。
“那就让他等着。”
刘瑾的话中带着愠怒,侍从深谙此事,不敢再出声,小心翼翼的掩门退了出去,阿玲同他擦肩而过,进门将热水放在床边的木凳子上,而后自觉的离开了房间。
“你没必要做这些。”林晚婧道。
刘瑾置若罔闻,伸手向林晚婧肩头的伤口,层叠的纱布下已透出血色:“让我看看,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
林晚婧想抽身躲过,但左肩只是稍微动了动,疼痛便领她不由得倒抽凉气,就在这个空档,刘瑾的五指已经扣住了她的手臂,力道刚好,既不会弄疼她,也不会令她脱逃。
肩上的睡衣褪下,纱布层层开解,露出药棉下覆盖着的弹孔,林晚婧不敢看,转头向没有伤的一边,鼻尖在刘瑾脸前掠过,刘瑾的动作有了片刻的迟疑,她的唇离他这样近,轻柔的呼吸触在他颈间,每次呼吸都撩拨着他敏感的神经,鬼使神差的,他的手挪向她睡衣前襟的丝带,刚抽开系扣,手便被按住。林晚婧细腻的指尖微凉,那触感像是润泽的羊脂玉。刘瑾幡然醒过神来,这是怎么了?林晚婧身上有伤,而且她刚刚成为母亲,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只是……想帮你处理下伤口……”他道,借口勉强的连自己都没有底气说出口。
林晚婧迟疑片刻,右手垂下,这便是不再阻止他了。刘瑾调整呼吸,将注意力重新转向手下的伤,这样的枪伤他见得多了,比这更严重的伤势对于他来说都已经是家常便饭,可当这猩红的弹孔在林晚婧细腻光滑的皮肤上呈现时,他依然觉得触目惊心。这不是他第一次帮她换药,兴许是她如今醒着,他担心弄疼她,谨慎的动作却多了几分生疏。他想起第一次为她换药时的场景,那时候,李凌瑞就在这间屋子里,自林晚婧从医院回到家,他便不顾一切的守着她,仿佛护着幼崽的雄狮,不给他任何靠近的机会,所以那次主动请缨便像是恳求,毫无底气,李凌瑞似对他提出的要求存有些怀疑,但也没有拒绝他,只是站在一旁看着,然后他听见了他说:
“以前她在我身边的时候,即便是一点点划伤都没有,可你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你就是这样爱她的吗?”
那道枪伤他感同身受,这种痛传递到心里便被放大了无数倍。
“为什么要替我挡这一枪?”他低声问,每次给她换药他都会这样问,即便明知道林晚婧不会回答他,所以看似在问她,实际上是在拷问自己。
林晚婧依旧不答他,替他挡枪的决定就像是发自本能,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还记的……那天你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吗?”他又问她。
那天中枪之后,林晚婧强忍着剧痛问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为什么。
是啊,她曾经那样坚定的爱他,将她所有的坚持与信任,还有对未来无尽的期许都托付给他,可他怎么忍心这样利用她,哪怕这种利用并不是他的初衷,更非本意。
“我们重新开始好吗?”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恳求,“能不能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再给我一个机会?”
重新开始?林晚婧鼻腔微酸,她何尝不想重新开始,何尝不想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她无数次试着遗忘,但她总会看见那个风雨交加的中元节夜晚,刘瑾与她面对面立着,凶狠的眼神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这样蛇蝎心肠!林晚婧,我真是看错你了!别以为父帅疼爱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若是孩子有什么闪失,我定要你付出代价!”
“刘云柔,夫妻一场,你便是如此看我。我问你,你可曾信过我,爱过我?”
“这个时候你怎么还有心思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
是啊,思考这样的问题,她还真是够无聊的,不止无聊,还幼稚。
骨节泛白的手掌抓紧了被单,她咬着牙不让自己抽泣出声,但却克制不住翻涌的泪,泪水滴落,晕开一圈水痕,每一滴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里疼痛难忍。
她似是不想被他看见,伸手去挡,他却将她的手拉住,顺势将她揽进怀里:
“跟我说点什么好吗?责备我也好,骂我也好,说出来。”
林晚婧喉头微动,哽咽了几次,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靠着他的肩膀饮泣,就像记忆深处那个微风和煦的午后,她嘴角含笑的坐在他对面,问他是不是真的要娶她:
“你说过你有喜欢的人。如果你娶我,你考虑过她的感受吗?”
“她……应该会觉得幸福吧。”
可是他怎么忘了告诉她,他喜欢的那个人,就是她啊!
“原谅我好吗?”他问,只这几字便哽咽的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自他们相识,她便不曾再他面前哭的这般伤心欲绝,低低的抽泣里满满都是委屈和辛酸,他心如刀割,仿佛又听见林晚婧在问他为什么,她那样爱他,为什么要这样伤她。
敲门声又起,这次换了阿玲在门外弱弱禀报:“少帅,客人一定要见您,说您不出来的话他便自己进去了……”
刘瑾低低咒骂一声,林晚婧从他怀中抽离开:“去见他吧。”
“不去。”
“你在这里又能弥补什么呢?”
刘瑾哑然,是啊,现在他还能做什么呢?说过的那些话,隐瞒的那些事,都已是覆水难收。
他颓然起身:“你真该让我自己中这一枪的……”
林晚婧只是低着头,直到刘瑾离开房间才自言自语道:“我做不到……”
她做不到看着他死,亦如做不到恨他一般。
阿玲进门,先是收了地上染血的纱布,而后则在床侧立着,同林晚婧彼此沉默。
待到开口,两人又是异口同声。
“小姐……”
“阿玲……”
阿玲噤声等林晚婧先说。
“胡师长怎么会来?你知道原因吗?”
虎师隶属刘昂的陆军编制,本就与刘瑾不相瓜葛。
“具体的我没多问,只知道枪伤小姐您的犯人找到了,主谋也已经查证,只是这幕后主使势力庞大,大帅已经将这件事定性为策反,下令全军彻查此事。”
“你可知道这幕后主使是谁?”
阿玲顿了顿:“不曾关注过,这几天净围着小姐您转了,哪有心思顾旁的事。”她小心留意林晚婧的脸色,见她没什么反映,又道,“小姐,您睡着的时候,少帅在您耳边说道话您确是一句也没有听到吗?”
“他说了什么?”
“少帅整日整夜的守着您,跟您说对不起,说以前的事,说着说着就哭了……您是当真没听见吗?”
怎么会没听见呢?
她都听到了,若不是他一直在同她说话,她真不知道自己今日还能不能再醒过来。
“小姐,阿玲看得出您的心意的,我斗胆问您一句,您既然都有勇气为少帅挡子弹,难道真没有勇气重新开始吗?若您不原谅少帅是因为不再爱他了,那您又何苦要为他担这道伤呢?”
林晚婧沉默,许久,蓦地轻笑出来:“你这丫头是越发胆子大了,若那天我真不在了,你便同琼鸽一起跟着少帅罢。”
“呸呸呸,小姐您刚醒来,说什么在不在的!”阿玲啐道,见林晚婧掀开被子似要下床,又惊道,“小姐!您这是干嘛?!莫不成还要回家?!”
“帮我更衣。”林晚婧假作严肃。
“小姐!”
“在床上躺够了,我想去看看孩子。”
叩门声轻响,紫檀木的门扇在晚风中发散出似有若无的幽香,门里传出应门声,简单的“进来”二字透着疲惫。刘瑾在书桌后坐着,手背支着额头,便是知道有人进来了也没打算抬眼。
“什么事?”
他该是压根就没想过站在门边的人会是林晚婧,所以那问话里满是心不在焉。可他的话却没有得到回应,他不免有些疑惑,抬头望向门边,却见林晚婧倚着门站着,撕裂伤初愈,能从卧室走到书房已经很是勉强,她如水的目光含笑,柔柔的注视着他,深紫色厚缎长裙拖在地上,娉婷如绽放在子夜的孤枝蔷薇。呆默良久,他起身阔步向她,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目光在书房里扫视一圈后,终于落在了窗边的贵妃椅上。林晚婧也不反抗,任由他抱着往窗边去。他将她小心放在椅子上,又为她盖了虎皮的毯子:
“怎么自己过来了?有什么事让他们来喊我过去便是。”他问,语气里满满心疼和责备。
林晚婧见他只是在旁站着,于是拍了拍身边空出的位置示意他坐下。刘瑾愣了愣,却还是在她身边坐下,顺势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窗外月近中天,院子里的木芙蓉开的正好,娇嫩的粉色在月光下像撒了一层银霜,乍眼分不出红白。
“好美……”她轻声赞道。
“嗯。”
听见刘瑾应声,林晚婧看向他,却见他正直直的看着自己,目光灼灼,方知他并非在赞美夜色,她脸颊腾起红云,原本苍白的脸色因为有了这两抹红晕点缀平添了几分神采。不自觉的,他抬手轻抚她的面颊,最终,他的吻试探的轻触在她的唇上,她却没有躲开,反而闭上眼,嘴角含笑。
“晚婧,这该不是我在做梦吧?”他问,在她昏睡的那段日子里,这样的梦他做了无数次,当然,被她拒绝的梦也同样做了无数次。
“如果是呢?”她睁开眼,凝着他的双眸反问,笑意愈深。
“那就让我一直梦下去,永远不要醒来……”
他重新吻上她,缠绵的如林间溪谷淙淙的流水,这个吻很久很长,久的仿佛能让人忘却时光的流转,长的似乎足以坚持到岁月的尽头。
“晚婧……”
“恩?”
“对不起,我差点弄丢了你……”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