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接到天鹅座允许入港的电报,圣米迦勒普济医院的医生们便都像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林晚婧的主治医师更是早早准备好了所有的病理和治疗记录,在医院大堂里恭候李凌瑞来。
天鹅座入港卸货,意味着数日来愈演愈烈的药品供应危机得到了暂时的缓解。不仅如此,这座最初由教会主办的医院已过于陈旧,无法应对不断出现的新病症,徘徊在被时代淘汰的边缘,可教会的资金支持已经无法支撑迫在眉睫的设备更新,于是李凌瑞的加入便显得尤为重要——恒光远东集团庞大的资金支持将为这间医院的维续和发展创造可能,而恒光远东的决定权,有一半掌握在这位重回故土的少当家手里。
李凌瑞拎着行李站在医院门前的时候,晨雾才刚刚散去,青石的街道还没从长夜中苏醒过来,报童清脆的自行车铃响过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车只能停在医院的铸铁大门外,所以李凌瑞在门外下了车,徒步穿过医院的花园,往廊下去,抬眼便看见个穿着医生大褂的男人在门廊下不安的来回踱步。
那男人该是从李凌瑞风尘朴朴的装扮上认出了他,四目相对,些许惊喜染上他写满忧虑的眉角,而后便提步向他来,到了跟前,伸出手来:
“我是林小姐的主治医师,庄正帆。先生可是李凌瑞先生?”
“正是。”李凌瑞伸手握住伸来的手,“这些日子辛苦您了。”
年过半百的医生闻言,略有些不好意思的摆了摆手:
“本职工作罢了,说什么辛苦。终于没有辜负嘱托,把李先生您等回来了才是!”
二人虽客套寒暄着,但脚下却片刻不敢耽误,说话间便到了林晚婧的隔离病房门外,不料查房的小护士刚好从病房里出来,匆忙间险些与李凌瑞撞个满怀,好在被庄医生一把拽住,刚要责备她毛毛躁躁不成体统,小护士却抢先开了口:
“院长!谢天谢地您在这儿!病人又开始发烧了,我今天临晨给她测了体温,分明退烧了的!”
听她这样说,李凌瑞赶忙越过她径自往屋里去,将行李随意在地上放了,而后便快步去到林晚婧床边。
这间隔离病房在三楼向着花园的一侧,有大大的落地玻璃,和靠近落地玻璃的宽敞会客区,此刻,窗帘已经拉开,窗外明媚的晨光透过落地玻璃照亮了整间病房。
只是,窗外的晨光有多明媚,躺在病床上的林晚婧的面色便有多憔悴——她面色铁青,虚汗淋淋,苍白的嘴唇因缺水和感染起了皮,小护士端了药水来,沾湿了棉签小心为她擦拭,药水碰到疮口该是会疼的,于是她紧闭的眉眼明显簇紧了,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下意识摆动头部想从这种刺痛里逃离。
李凌瑞不忍眼前所见,坐到床边将林晚婧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而后不由分说的接过小护士手里的棉签,沾了清水去浸润林晚婧的唇瓣。小护士也没闲着,转身端了水来,可林晚婧眼下哪里喝的进去,勺子将水喂进嘴里,却又从嘴角渗了出来。于是李凌瑞又吩咐小护士取了干净的针管来,去了针尖,抽满清水又送到林晚婧嘴里,借着针筒的推力,这才勉强喂了些水下去。
许是喝了水舒服了些,林晚婧紧缩的眉宇稍微舒稍微展开,呼吸也平缓下来,李凌瑞这才接过庄医生的听筒,按部就班的为她做检查。
听筒在她的肺部触到了杂音,随着她的呼吸,将他的心揪紧,见他神色凝重,庄医生上前来说明道:
“上个月底,林小姐来找我,说胸口闷,咳嗽,低烧,大约是普通风寒感冒,让我开药给她,她回去调理就好。谁知道三天后她家人送她来,已经高烧不退,那个时候医院里还有药,可是几针下去都不见好,明明下午退烧了,意识也清醒了,第二天凌晨查房的时候却又烧起来,不能言语。”
上个月底?李凌瑞算了算时间,已有足足小半月,于是神色越发严峻:
“停药多久了?”
“有……一周了。”庄医生翻了翻手里的记录,“那个时候开始严重腹泻,但多少还能吃些东西,三天前开始连水都不怎么喝了。”
听他这样说,李凌瑞小心扶着林晚婧躺下,而后轻轻捏着两腮将她的口腔打开,又电量了手电往她嘴里照——她的口腔里有多处溃疡,这种程度的溃疡,肯定是疼的不能吃东西了。
但就是这几处溃疡,让李凌瑞在心灰意冷中看到了渺茫的希望——有几处溃疡呈现出了愈合的迹象,这说明林晚婧的免疫系统扛过了这场鏖战,正在从紊乱和崩溃中慢慢复苏。
可他依旧不放心,于是谨慎又确认道:
“这些天可找到病源了?她可说了接触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
小护士摇了摇头:“林小姐每次醒来,我们都问她这个问题,但她只说不知道或者不记得了,院长说可能是发烧的缘故,所以她的神志不太清晰。”
李凌瑞沉默片刻,而后道:
“这些天来辛苦你们了,我带回来的药今天卸了货就送过来,你们赶紧回去休息一下,迟些还要安排卸货。这边交给我就好。”
送走了医生护士,又将行李箱里的药品和医疗器具简单整理出来,再回到林晚婧床边的时候,林晚婧紧闭的双眸已经微微睁开了,虽然眼眶青黑,眼皮也浮肿的几乎睁不开,但她的眸子依然清澈,灵动的仿佛林间那一泓秋水。
见他看向她,那双眸不自禁盈满了喜悦,可万语千言此刻都无从说起,几经踌躇融汇成短短四个字:
“你回来了?”
即便被病毒折磨的嗓音嘶哑虚弱,但她的话语里依旧保有着他魂牵梦萦的温婉明媚,像穿透云雨的阳光,足以驱散所有阴霾失落。他一时失神,不晓得该怎样回答,也不知应该做什么,直到看见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又力不从心的无法起身,他才醒过神来奔过去扶她,可即便有他搀扶,坐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依然像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他抬手将她涔涔的汗水拭去,心疼责备道:
“你看看你,我不在你身边才几月,你怎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林晚婧听着他责备,嘴角却扬起笑意来,见她笑了,他故作严肃的脸自然也没办法再紧绷着,柔声询问道:
“你仔细想想,究竟去了哪里,吃了什么,又或者见过什么人,好端端的怎么会病成这个样子?”
听他这样问,她透彻的眸子里恍惚有些躲闪,不自觉垂下眼避过他的目光:
“我…不记得了……”
她不是不记得,而是不想说。
自那日与刘瑾在琴行匆匆分别,她至今都不曾再见到他,陆沧瀚倒是跑的很勤,一口一句“是少帅的吩咐”。
大约就在三周前的傍晚,中午还晴好的天色忽然阴沉下来,林晚婧早早收拾好办公室,希望能在暴雨来临前到家,谁知刚到门口便与匆匆而来的陆沧瀚撞了个满怀。要说平日里送个点心送束花也就罢了,今日送来的,确是封落着刘瑾印鉴的加急信。
信上说,有一批他自己的私货因为货轮搁浅被耽误在了近海,都是金银器物,象牙貂绒,织锦绸缎一类的极其贵重的物件,海面上眼下已早早的进入了台风季,阴晴不定,而这批货分外娇贵脆弱,自是经不起风雨的摧残,所以希望林晚婧能帮忙联络一艘近期进港的货轮帮忙转运,作为条件,他会优先安排这艘货轮提前入港。至于他自己的那批货,自然是要麻烦她找个地方临时安置。
说来也巧,那几日有一艘西班牙籍散货轮准备入港装货,提货港是英租界里的皇家一号仓库——这是英租界里最大的一间仓库,守备森严,存放的都是价值不菲的贵重物品。也许是临时安排的提前入港,那艘西班牙籍货轮的卸货时间在半夜,林晚婧亲自接洽,当晚与她交接文书的三副货面色苍白,脸颊凹陷,眼眶变透着青黑的颜色很是吓人,他总在不停的咳嗽,充血的双眼飘忽不定,整个人虚弱的似随时会昏过去似的,因为承运文件是经了他的手交给她的,再加上面相吓人,林晚婧对他可谓是印象深刻。
其实这本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因为涉及到刘瑾的那批私货,林晚婧知道,若是让李凌瑞知道,以他的个性,定是要追查到底,只怕徒生事端,所以但凡有人问起,她一概回答不记得了。
见她沉默不语,眉眼低低垂下避开他的目光。于是他便也不强迫她,起身离开床边去准备针剂,顺带换了个话题道:
“听我妈说,你自掏腰包帮我家备了二十匹顶好的织金缎子,赠予夷光做聘礼……”
“我也不知道什么颜色款式适合她,只得将最好的都备了些,想着总有一款她会喜欢。”说到李顾两家的亲事,林晚婧忽然看了眼窗外:“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卯时三刻,还早呢。”
原来还是大清早,难怪窗外的晨光这般耀眼灿烂。
“所以…你该是回过家里,报了平安,才来看我的吧?”
“我一下船就赶过来了,哪里有时间回家。”
谁知听他这样说,她明亮的双眸却立刻染上些歉疚,方才还闪耀在嘴角眉间的重逢的喜悦尽数被担忧取代:
“那怎么行!你快回去!若是让多口舌的家伙听去,不晓得要编出什么无聊的说辞来!”许是因为着急,她言语未完却已猛烈咳嗽起来,他赶紧带着配好的针剂回到她身边,边轻抚她背脊帮她顺气,边调笑道:
“以你现在的身份,这东南八千里海岸线,还有人敢嚼你的舌根子?”
分明是句玩笑话,可他越想用轻松的语气说出来,心口的刺痛便越强烈,于是苦笑一声,牵过她的手,将睡衣袖子挽上准备为她注射,然后她手臂和手背上新旧不一的针孔便尽数入了他眼里——想必自入院以来,各类针剂就不曾停过。
“况且,你的病情这样重,不看着你好起来,我又怎能安心离开?”
“我这病若是会传染怎么办?我不能连累你!”
李凌瑞却不答话,将空了的针管在托盘里放了,而后回到她身边坐下,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我若是害怕了,还有谁能帮你?”
不及林晚婧应声,他固执的将她的手握的更近,而后放到唇前深深吻下:“Will,My little princess,have a good rest,and then,you will be bet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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