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情形每况愈下,几乎每次查房,冯玥潇的妈妈都抱着她坐在床边,用小勺或者奶瓶试图喂她一些汤水和药。
但是,孩子就是吃不下去。
孩子越来越细瘦的小胳膊有气无力地挥着,脸上的婴儿肥也好像也褪去了些。
任心等人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怎样跟妻子交代孩子的病情,但一家人夹在其他轻症家属中间,被其他完整的家庭围绕着,显出一种令人心碎的安静来。
是的,都不是轻症的孩子。
同房的患者也是投注了心疼的目光。
时间和生命正在孩子身上肉眼可见地流逝。
每次医患谈话,沉默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谁都没有出言催促,所有人都静静地等待他们的抉择。
手术并不急在一时。
面对这样的死局,不管做了怎样选择,这对年轻父母都可能会用漫长的余生来后悔。
又是一天晚上,摸约十一点的样子,任心下了手术,与吴天长一起回办公室收拾东西,还没进门,就听见走廊拐角有人在争吵。
音量并不很大,却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情绪。
“试试吧,就试一次...孩儿还那么小,那么大的瘤子,不做能活多长时间!”
“我的女儿...我盼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盼来的...”
“不能啊,不能睁着眼看着她死啊!”
听声音来判断,这是孩子的母亲在说话。
女子的每一句话都带着颤抖的哭音。
任心与吴天长双双靠在门口,听着这样子的声音,感觉心都被挤压出钝钝的痛来。
吴天长甚至于闭上眼睛,双手压紧耳朵,有意不去听这段字字掺着疼的谈话。
而任心也是如此,无论如何都迈不进办公室的门。
因为,自己这一步若是跨了出去,定然是会让孩子的父母看到,双方未免会有些尴尬。
孩子的父母会因为迟迟下不了决定而尴尬;
而任心也会因为没有把握将女孩从死亡线上拉回来而尴尬。
虽然,这双方的尴尬都不能叫做是尴尬。
半晌,中年男人沙哑的声音响起:“我托姐夫在他们那打听,他说他们那的医生都不愿意做,太危险...可能连手术台都下不来。”
“不做就肯定完了!”孩子的母亲已经几乎崩溃,情绪激动地提高了声音,“你就舍得吗!保守治疗她能活多久?”
孩子的母亲歇斯底里道:“就算十年,十年够吗?她才十岁,要我十年后眼睁睁看着女儿病死吗?”
任心站在门边上,一旁的吴天长攥紧门把手,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十年...按目前这种情况,恐怕还能坚持三五年就很不错了。
“我当然舍不得!可就算死,也得让孩子好好走...我们保守治,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用最好的药,库里能出手的都卖了,多少钱都能筹来,等潇潇再大一点儿,她想要什么都给她买,想去哪就领她去哪...要是开了刀,肚子上切个大口子,孩子得遭多少罪!”
孩子的父亲也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阐述着自己的想法。
两人都是爱孩子,谁也苛责不了谁。
就像在会诊时,在场的人,除了任心以外,都是更倾向于保守治疗。
因为这样的病情,就算开刀成功,之后复发转移的危险也很大。
一道鬼门关过去,还有第二道、第三道,每一道都要承担巨大的痛苦和风险,都像是在过鬼门关。
每个冒险一搏的家庭都在期待着奇迹发生。
但人们终究忘了,奇迹之所以称为奇迹,就意味着和中彩票一样,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只能在电视上见到。
而现实世界里的大多数人,都会在等待中被痛苦磨去希望,剥夺尊严,靠插满全身的管道一次次被从死亡线上拽回来,最后还是千疮百孔地结束抵抗。
‘希望’这个东西很神奇,只要有一星半点,就让人狠不下心放弃努力。
对癌症笼罩下的人来说,一个简简单单的“活”字,就能让病人和家属燃起无限的渴望和勇气。
“试一次,就给她试一次...万一能捡条命呢?做了还有希望....”
趁着孩子父母转过身的功夫,任心与吴天长赶紧进屋,把门关死,逃离了这段绝望的争论。
肝脏血供丰富,肿瘤组织更是如此。
何况幼儿体型小,内脏体积和血管粗细都远小于成人,手术难度和风险更是成倍增加。
即便步步小心,也难免在术中出现组织损伤,分离过程中很容易大量出血,甚至导致空气栓塞迅速致命。
任心是具有巨匠级的肝脏切除术,可是依旧没有办法能够百分百的完成手术。
虽然这是手术意料之中的风险,但如果真的出现,肯定是一堆让人头疼的麻烦事。
这是任心第一次感觉到棘手。
想起之前有位患者家属不满意术后效果,带了一群人将主刀医生堵在科室大闹的事,任心也明白了朱荣、林子秋提出保守治疗的顾虑。
医生面临的情况很现实,即使拼尽全力救治,家属往往也只看结果。
“我们尽力了”永远无法成为避免指责的理由,成功未必居功,失败却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
因为,在失去亲人的悲恸袭来又无人可怨的情况下,医生将成为唯一的情绪落点。
对于这样一旦失败就可能惹祸上身的手术,从医生自身的角度出发,与其冒风险陪家属做这一场豪赌,不如想理由拒绝,让患者要么找别人做,要么转内科保守治疗。
只是,这样子做,身为医生的自己,与凶手又有何不同呢?
这真是任心在心里跨不过去的一点。
也就是明知道保守治疗会死人,做手术还有一丝生的希望,却跟患者家属说要保守治疗。
想道这儿,任心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开了电脑。
“任总,你不走么?”
吴天长看到任心打开电脑后问道。
“想到了一件事儿,你先走吧!”
任心点开知网,查阅起资料来。
吴天长见状,也拉了一个转椅坐到任心旁边,看了起来:“任总,您这是想要看看还有什么方法么?”
任心点了点头,开口道:“我看到国外有个公司开发了一款软件,可以3D建模,在这里应该能够应用上,我查查看。”
任心说的是一款叫做DETRW的软件,可以做相关器官的3D建模,用VR眼镜的,效果相当不错,看得挺清楚。
“看,如果运用到这台手术中,是不是手术的成功率会大大提高。”
任心问道。
“可还是会很低啊...”
吴天长叹了口气。
“至少已经达到了我可以为之一搏的成功率。”
任心眼睛盯着电脑界面,不假思索道。
“可患者家属还没决定做手术呢!”
“我们把预备方案都做足了,等患者家属决定了,也不会匆忙来不及,不是么?”
吴天长听到任心的回答,瞬间感觉任心的身影在自己心中更加高大伟岸了,他这些天以为任心已经是放弃了,没想到却一直在默默的坐着工作。
再回想一下自己...吴天长感觉自己为何在年龄跟任心差不多的情况下,为何技术差这么多,除了天赋以外,这意志上面的差距也是很大的。
比你有天赋的人还比你努力,是说这比你厉害,是不是该?!
吴天长的脑海中不由地浮现第一眼见到孩子的场景:
白白嫩嫩的小宝贝,戴着粉色的小帽子窝在妈妈怀里,黑亮的瞳仁骨碌碌地转着,像满地乱滚的黑水银。如果她可以恢复健康的话,那该多好!
咚咚咚!
这时,门响了。
进来的是孩子的父母。
“任医生,我们决定了。”
“做还是不做。”
“做!做了还有生的希望,不是么?”
任心笑着点了点头,道:“我会尽力的。”
希望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
是啊,万一。
万一救活了,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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