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我倒是没立刻离开京城。
百草门派出去的小乞丐卧在许府对面打盹儿,我斟酌了一番,分了一份吃食放在他面前,用倒扣的破碗压着,应该不会有旁人瞧见。
127.
这回是真走了。
我漫无目的地骑马瞎逛,既没去药谷借住,更不打算回翠逢山。
去哪儿都好,总之就是不能回剑宗。
至于原因么……
不好说。
128.
浪迹天涯的时日里,我遇着了一个几年不见的人。
不怪我想不起来此人,实在是此事已经过去太久。
各门各派每年都有逐出师门的弟子,脑袋不灵光尚且能留下,品行有缺却是如何也留不得的。
那年群豪会谢陵大败六合派龚汝城,当时郭掌门的面色便稍有不豫。可龚汝城到底是他唯一爱女的夫婿,再丢脸也是自家人,群豪会结束后便匆匆携同门派弟子回了六合派。
可这龚汝城着实不是甚么好人,被慕姐姐整治一通也没放在心上,回去没多久又开始做那偷鸡摸狗之事。
许是老天开眼,这回逮了个正着的竟是他的师父兼岳父——郭掌门本人。
郭掌门大发雷霆,将他武功废了大半后赶出六合派。龚汝城自然不敢再留在前岳父的地界,改名换姓离开后起初还有人见过他,后来江湖上再没人提起这个名字。
而今日我却是在昙州见着了醉醺醺的此人。
昙州乃富庶之地,在外游荡两月有余,我选在此地落脚也是巧合。因着我无意中救了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便暂时在他家的客栈住下了。
公子哥儿姓金,金少爷的名字充斥他爹对他的珍爱,名唤宝琛。
江边水天一色,我歇在画舫里同金宝琛吃酒,金少爷请了许多文人墨客同他吟诗作对,我也算读过书,与一群同龄人行酒赏月,其乐融融。
隔壁的小舟却是闹出了惊天动地的动静来,金宝琛瞥了一眼,鄙夷道:“尽是些龌龊事儿,各位兄台莫要挂怀。”
我却是十分好奇,金宝琛拗不过我,隐晦地向我解释了一番。
原来那艘画舫是城里南风馆包下的,眼下闹起来了,也是为着银钱的事不断扯皮。
……好罢。
谁知那船里动静越来越大,竟有小厮的惊呼声:“杀人啦!救命啊!”
人命关天,为了银钱也不至于要人性命,我踩着阑干一跃而出,跳进了隔壁的画舫里。
里头乱作一团,几名身着薄纱的少年人瑟缩着抱在一起,有几个胳膊甚至上挂了彩,一身形瘦削的男子死死钳住另一男子的脖颈,口中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被他制住的男子应也是南风馆里的人,穿着与那几个少年人极为相似,我上前一把拎住作恶之人的衣领,他像是个没什么功夫的,不堪一击地翻身倒在地上。
我:“……”
几个小厮见我不似捣乱的,连忙一哄而上拿麻绳捆住了此人。我定睛一看,只觉他颇为眼熟,小厮泼去他面上血污后,我便认出了他是龚汝城。
龚汝城大约不愿让我见到他现在这般模样,挣扎着背了过去。
“多谢公子仗义相助……”
这边一个机灵小厮上前同我道谢,我瞧见那榻上瘦骨嶙峋之人似在抽搐,于是道:“无事,你们快去瞧瞧那个人罢。”
他衣衫褴褛,身上没几块好肉,我不大忍心去看。谁知那人听见我声音后颤得愈加猛烈,在小厮扶起他后更是露出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我比见着龚汝城更震惊。
这他娘的不是宁千重吗!
我原以为是面容相似,可宁千重向我投来了复杂的目光,确是让我断定下来,他的确是我认识的那个宁千重。
我顿在原地,半晌后走过去探了探他的经脉,竟已是个没武功的废人了。
他一双眼有如死水生澜,嗫嚅着嘴唇道:“我都记起来了……”
我一惊:“你记起来什么了?”
宁千重眼中流下浊泪,恨恨地盯着我,“我只恨上辈子没痛快杀了你!”
“……”我面无表情地起身,不顾小厮挽留,径直又跳回了金宝琛租的画舫里。
金宝琛激动万状:“兄弟!上回你救我之后,这还是我第二回见你出手!你比我爹请来的那些武师厉害多了!”
我:“……谢谢。”
129.
连着遇见两个旧人,我总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回去后便同金宝琛作别,说是叨扰时日已久,该当告辞了。
金宝琛面露遗憾:“昙州还有许多地方我没带你去玩呢!”
我笑笑:“今后自会相见。”
话虽如此,夜色已晚,金宝琛劝我留下歇息一晚再走,我想了想,也不差这半晚,那便睡一觉再走罢。
130.
我错了。
真就差这半晚。
131.
再过半月便是中秋,天上月亮弯弯,我收拾完行李,爬到了客栈房顶上。
朦胧月色烙上万家灯火,我眨了眨眼,眼睛忽而被一只手蒙住了。
能在我不知不觉中逼近之人,武功绝不在我之下。
我心里顿觉不妙,可那只手已然覆在了我眼皮上,几个呼吸后,来人倾身吻住了我。
那个吻一触即分,可胳膊却是随之揽住了我,江御风捏着我的耳垂,低声道:“分明去了京城,为何不愿见我一面?”
我小声狡辩:“见过你了。”
江御风好奇:“是吗?”
我嘴硬道:“我见着你,便是见过了。”
“为何不愿回家?”江御风轻笑,“多大的人了,谁教你的遇事就去逃避?”
我有时候真是蛮讨厌江御风的。
他一开口就戳我的痛处,专门拣那讨人嫌的话去揶揄我。
江御风又笑,抵着我的鼻尖道:“还是说……常小公子,被我上回说中了?”
我胸中巨震,闪身避开他的亲昵,不由分说逃回厢房。
江御风不紧不慢跟来,抱臂靠在门边,将房里摆设扫了一圈,“半月后便是中秋,你当真不随我回翠逢山?”
“……”我瞪他一眼,低着脑袋去推房门,“房里床榻简陋,客栈里还有空房,你另寻一间去住。”
他猛然搂住我的腰,低头抵上我的唇缝,呼吸相触,连声音都黏糊了几分。
“这里又没有旁人,你同我说实话……若是不说,我就当你不反感我了。”
我阖着眼皮,如何也说不出反感二字。
江御风似乎早有预料,放在腰间的手移到膝弯,倾身将我抱了起来,让我整个人缩进了他的怀抱里。
“乖宝儿,你在躲甚么呢,告诉江叔叔好不好?”
我咬唇片刻,低声对他说:“你知道,还要问我。”
江御风笑笑,“你分明是愿意给我的,为何还是这般难受?”
此事早迟要说清楚,我抬起头看他,认真道:“你知道,这不一样。”
“于是你就谁都不给了?”江御风往前走了几步,把我放进衾被里,自己也不客气地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乖,给我抱抱,我还没抱着你睡过觉呢。”
我考虑了一下,江御风不等我发话,便又将我扣进了臂弯里。
“你爹娘和你两个师兄都想你了,”江御风搂着我,笑吟吟地揭他亲弟弟的老底,“尤其是我那傻弟弟,整夜整夜的哭湿了枕头,再不回去他便要瞎了。”
我:“……”
这不至于罢。
我小声说:“你不必激我。”
“怎么是激你呢?”江御风循循善诱,“你一人在外,难道不想家吗?”
他不老实地去揉我的后腰,又问道:“难道不想我吗?”
你这个人未免也太想当然了!
我在外游历江湖,四海为家,从不拘于此等小事!
“……江御风,”我狠了狠心,“你若是来同我做那事的,就别废话了,做完快走,别管我要去哪儿。”
江御风呼吸一顿,忽而抬手往我屁股上打了一下,厉声道:“是得把你绑回去了,在外头都和甚么人学的,这种话也说得了。”
我吃痛,瞪着他不说话。
他的眼神忽然又软下来了,转身吹灭蜡烛,一室昏昏暗暗,我只听见他说:“乖宝,我可是想你了呢。”
江御风的声音很轻:“我明白你的顾虑,他们也都明白。”
“……今日我便是来告诉你,这不重要,常雪初。”
“没有人逼你抉择,你莫要将自己逼到这般田地。平时如何与我们相处,今后……亦是如此。”
喉头哽涩,我颤声道:“你胡说八道些甚么……”
江御风吻了吻我的眉心,“没骗你,睡罢。”
132.
睁开眼时,我还以为我眼花了。
昨晚抱着我入睡的分明是江御风,醒来坐在床边的却是三师兄。
……江御风这厮昨夜说的胡话不会是真的罢?
三师兄与我四目相对,懊恼地垂下眼,将稀烂的腹稿抛诸脑后,只冒出了一句:“小初……我们回去罢。”
我戳戳他的手指,苦着脸摇头。
半晌,他干巴巴道:“我很想你。”
我戳戳他红透的脸皮:“师兄,我要走了。”
一声巨响,忽而有人破门而入。
“不许跑!”
我:“……”还真是一个不少。
谢陵瘪着嘴,倒不像是一副哭瞎的模样,委委屈屈地怒骂施施然走进来的江御风:“你是狗吧!你到底怎么和阿雪说的!”
江御风慢条斯理:“你最好别和我叫板。”
谢陵立马拔剑。
我连忙走过去握住他的剑鞘,低声斥道:“别闹了。”
进来送早点的小二愣在原地,闭着眼把笼屉搁桌上就跑了。
我咬着包子,坐在正对窗的西面,其余三人分别占据方桌的东南北三面。
这是在做甚么,玩麻雀牌吗?
谢陵给我倒茶:“阿雪,别噎着了。”
我:“……”
江御风嗤笑:“你是傻子吧。”
谢陵看了看我,没敢又拔剑。
我闷不吭声地啃完了包子,慢吞吞道:“我想了很久很久,也没想过如今会是这样的状况。我觉得……很奇怪。”
江御风语出惊人:“有甚么奇怪的,小弟,你觉得奇怪吗?”
谢陵怒火中烧:“谁是狗的小弟!”
江御风微笑:“说的就是你,狗弟弟。”
他娘的,没法交流了。
133.
三师兄微垂眼睫,于两兄弟你来我往的争吵中开口:“小初,江渊所言即是我心中所愿,谢师弟亦然。”
谢陵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从南望到北,又停在东面江御风气定神闲握着折扇的手上。
我说:“你们不要再说了。”
谢陵露出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
余下两人一齐望向我。
我又啃了口包子,垂眼道:“骑马太累了,我想坐马车。”
134.
人月两团圆,我答应回去,是想爹爹和阿娘了。
才不是因为甚么奇奇怪怪的缘由。
嗯,就是这样。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