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
大夫给林青扎了几针,保他一夜无梦到天亮。
谢陵昨夜就在我房里歇下了,抱着我的胳膊不撒手,若非客栈的床铺足够大,我非得把他踹下床不可。
直到鸡鸣三声,从睡梦中醒来的林青也跟着尖叫了一声。
没了半截舌头,他喉咙里这一声嘶叫,古怪可怖,又中气十足,连带着吵醒了客栈二楼的所有住客。
我连忙披上外袍,系了腰封就往门外跑去。
三师兄醒得早,一听隔壁房的动静便赶了过去。我推门进去,谢陵随后而至,林青已然叫三师兄点了穴,又晕了过去。
这是一个千古难题。
身边人做了不义之举,对待他的态度该当如何。
大义灭亲者自然不胜其数,可林青与我师兄弟三人算是平辈,他自有师父,再往上还有我爹这个宗主在,怎么也要将他带回剑宗再做决定。
此时又出了一个大问题。
——谁去下聘。
153.
没想到这活儿到最后还是落到了我们三个人身上。
我望向谢陵。
矮子里拔将军,你就说一句行不行。
谢陵说不出“不行”两个字,他返身拿了纸笔,出了个最原始的主意。
抓阄。
笑话,我常雪初是谁!
是老天爷的干儿子,虽然,是我自封的。
我闭着眼睛摸了一个纸团。
展开,摊平,墨迹未干,纸上画了一个毛毛糙糙的圆。
三师兄和谢陵不用再看了。
老天爷打了个盹儿,一时顾及不上他的干儿子了。
154.
三师兄稍觉不妥,搁下纸团,平淡道:“小师弟,大师兄不在,合该是我担下职责,你莫要劳心了。”
谢陵脸绿了。
他咽了口气,心平气和道:“李师兄醉心剑道,不善言辞,恐怕做不来这样的俗事,还是交给我吧。”
我:“?”
不是,你们怎么不在抓阄前兄友弟恭啊?
三师兄微愣,我猜他心里一定和我想的一样。
谢陵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你推辞来,我推辞去,这事又落回了谢陵身上。
图什么呢这是!
155.
我见到了那位云二小姐的模样。
习武之人的五感要比常人更敏锐些,她自以为藏得很好,躲在珠帘后头,屏息窥着谢陵一板一眼地去念一长串礼单,直到婢女低声恳求,才挥袖回房。
身上纱裙料子轻盈,大约是京城时下流行的款式,粉面桃腮,双目含情,的确是个很美的女子。
大师兄会对这样的贵女一见钟情,倒也不稀奇。
谢陵说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放下聘礼,正欲离开,许夫人施施然赶至,和我俩唠起了家常。
许夫人既是许府的主人,又是大师兄的亲娘,双重身份加持之下,我们也只能却之不恭地留下用了一餐饭。
来时拖了两架马车来,走时许府的下人将马车赶回了客栈。事办完了,我与谢陵偷起了闲,在京城的街上逛了起来。
不愧是皇帝眼皮子底下的地界,满街皆是眼花缭乱的商铺,翠檐碧瓦,雕梁画栋,嬉笑玩闹之声不绝于耳。
谢陵付了银钱,捧着油纸包从人群里挤出来,我接过油纸摊开,里头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糖酥。
我捻了一块递到谢陵嘴边,一面搂紧怀里其余吃食。
他就着我的手咬了一口,含含糊糊问道:“阿雪,你看见那云二小姐了吗?”
“见着了。”
“噢……那你觉得,云二小姐那般相貌的姑娘,算是漂亮吗?”
这话问得很是唐突。
两个男子讨论一个姑娘家的样貌,这个姑娘还是他们未来的师嫂。
谢陵也自觉无礼,连忙补了一句:“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问问你。”
我当然知道他没有恶意,但他补充的这一句也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挺好看的。”我实话实说,忽然福至心灵,想起席间许夫人旁敲侧击的问话,睨着他道:“陵哥,你是不是后悔了,想去见一见云小姐的表妹啊?”
谢陵恼羞成怒:“没有!你不要胡说!我不喜欢那样的!”
我顺着他的话应和道:“嗯,我知道。”
谢陵紧蹙了眉,恰好行至巷尾,他猛地停下了脚步,换上了一副严峻的面容,声音却不似神情那般肃穆,反倒有些结巴。
“阿雪,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
哦豁。
这可问倒我了。
无情剑宗不是和尚庙,已经成家的弟子不在少数。尚未婚娶的弟子常常聚在一块儿闲谈,谈的自然是各自心仪的姑娘。
我偶尔会坐在树枝上听他们叙话,却始终无法对少年慕艾的心思感同身受。
弟子甲欢欣鼓舞:“碧儿明年便要满十六了,到时你们一定要来喝我和碧儿的喜酒啊。”
弟子乙唉声叹气:“她家里瞧不上我没爹没娘,我在江湖上再闯不出来名堂,她爹就要将她嫁给旁人了。”
弟子丙满脸艳羡:“师兄们好生幸运,莫说姑娘,我整日在山上呆着,连只母兔子都少见。”
通常话题的走向最终会流于一个相同的结局——
无情剑宗本质与和尚庙并无太大差别。
我:你们说得对。
大师兄没成亲前,无情剑宗就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光棍门派。
我甚至曾经听到过师兄弟们下注打赌,宗主的几个徒弟,究竟谁先成家。
一个押三师兄的也没有。
这是无情剑宗弟子的共识。
又想远了。
上辈子我娘倒是问过这个问题,我给出的答复是不知道,随缘罢。重来一回,同样的问题从谢陵口中问出来,我的答案依旧如此。
谢陵若有所思,无言地看了我一会儿,我俩又继续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156.
出了林青这档子事,原先预计在京城多留几天,现下谁也没心思玩乐了。
谢陵中途单独去了一趟许府,和许夫人以及媒人最后确定下了成亲的日子。
那日我也离开客栈,去办了一件事。
三师兄不放心我,同我一道出了门。
闵晋最后说的地名是一处寺庙。
住持慈眉善目,一听我是因闵晋托付而来的人,便引我和三师兄去了寺里的一间禅室。他笑着指了指蒲团的方向,躬身退出了门外。
蒲团下压着一封信。
我沿着漆印拆开封口,取出了里边薄薄的两张纸。
想来闵晋下笔时已经心力交瘁,落于纸张上的字迹潦草,用尽了他最后的气力。
“宁护法,我命不久矣,或许当你拿到这封信时,我已先一步死在了你手上。不过这不要紧,小若父母双亡,我死了,这世上再无人记得她,也不会有人每逢清明替她洒扫祭拜。
今后几年间拜托你劳心劳力,记得每年去苍州看一看小若的坟。你想要的东西,已被我分成几份,交给了不同的人,每年清明你去祭拜小若,便会拿到一份。
你若是不去,便永远拿不到。”
我捧着这短短几行字,怔了许久。
闵晋非但一点儿也不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其实聪明极了。
我收起信纸,又拿出另一张薄纸。
另一张纸似乎是书册里的撕页,边角参差不齐,说是狗咬的都抬举它了。
我瞅了半天,也没弄明白这纸上写的是什么。每个字我都认识,拼凑到一起却怎么也不得其意。
“师兄,这纸上内容是什么意思啊?”我把书页递给三师兄。
初夏的雨来得毫无规律,急匆匆落下,打湿了寺庙的窗棂。
三师兄捏着纸张边缘,细读了半晌,吐出一句话。
“是一种……功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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