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尽了,天气越发的冷,晨间窗外已有了薄薄的霜,我也更加懒得出去走动,每日都歪在榻上看闲书,或是看璎珞跟莹莹他们做针线。自从上次一别,就再没有见过十三,他以前还会有书信托人捎过来,这段时间竟然连书信也没了。
璎珞是个乖巧聪明的人,虽然好言笑,但却极是有心,不过跟了我一个多月,就把我的喜好全记下了,十四阿哥虽然不常来,可是连十四的喜好她都能了然于心,所知比我都清楚,她虽然不说,但我看得出她不光识字还颇读了些书,对于人情世故更是对我懂得要多,就连孙嬷嬷常嬷嬷这样见过世面的老嬷嬷都在我面前赞了她多次。
一开始,我就知道她的目的是十四阿哥,果然不出所料,但凡十四阿哥到我院里,她都特特的用心在跟前伺候,若有下人提前知会说十四会过来,她也都要先装扮一番,我只当作看不见,若论十四阿哥品行,想要不得女子芳心也确实不容易,尤其是他们这样的小姑娘。
我闲暇的时候细想,我终究还是心思都在十三身上。
有时又会感叹马湘君背后之人的良苦用心,虽然曹寅及罗平郡王都跟十四爷一向不错,可是也保不齐璎珞就只是自己人,人心难测,所以我虽然对她极好,有些时候对她也留了些心。
前些日子十阿哥倒是托人送了只鹦哥过来,毛色鲜艳,又极驯服,日常问安的话都会说,显然是驯养已久的。
我在窗前叫人支了个架子,把鹦哥安置在了那里,吃过早饭,便拿了些米粒去喂他,他欢快的啄着食,不时的抖动着羽毛。
因昨日晚间读了张炎的一阙写红叶的词:
万里飞霜,千林落木,寒艳不招春妒。枫冷吴江,独客又吟愁句。正船舣、流水孤村,似花绕、斜阳归路。甚荒沟、一片凄凉,载情不去载愁去。
这是南宋词人张炎悼念亡国感怀飘零的词,这类词见的多了,倒也不觉得如何,只是此刻突然想起,又对上窗子后面的满园萧瑟,不禁对那如火艳红甚是憧憬,想来在这木叶飘落天地枯黄的时节,那漫山红遍定会别有一番韵味,一直都听说香山红叶很出名,只可惜以前从未去过,现在香山虽然近在咫尺,可是想要去,却也非易事,不禁心中更加闷闷的,径直走到桌前,提笔写道:一重院,两重院,一入侯门深似海,相思枫叶丹。
待到墨迹干了,便折了塞进一个信封里面,向帘子外面喊道:“莹莹。”
莹莹小跑着挑帘子进来,“福晋叫奴才?”
我点点头,将手中的信塞进她手里,“送出去。”
莹莹自然知道我要她送给谁,只说道:“奴才尽快送过去吧。”我点了下头,她将信封塞进袖间,行了个礼,后退了几步,掀了帘子出去了。
百无聊赖之际,我又坐回榻上,刚拿起本书要看,只听外面奴才一叠声的请安,我刚起身,十四阿哥已快步走了进来,我回头见他穿着狐裘罩着斗篷,璎珞早走了上去替他把外面的斗篷解了下来。我做了个福,向外看了一眼,问道:“下雪了吗?”
十四阿哥道:“天阴着,要下呢。”
我从莹莹手中接过一个暖手的炉子递到了他手里。
他接过了也不坐,说道:“看什么书呢?”
我扬了扬手中的书,道:“《梦溪笔谈》。”
他走到窗前,微微掀起帘子一角望后面张了张,又回过头说道:“风雅之人怎么不做了?这园子里景色不是挺不错嘛。”
我没好气的丢下书说道:“拿人打趣就那么有意思?”起身望外间走去,他跟在后面笑着挑了帘子跟我一起出去,又说道:“跟我去香山吧。”
我乍一听说,喜出望外的转过身问道:“香山?”莫非我们两个有某种默契?我跟他,怎么可能!我马上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他随意走到书架旁信手抄起一件青铜器皿,看了看,又给放下了。
我仍然难掩心中的惊喜,可是惊喜过后,想起一事,望了望外面的天,又惆怅起来,说道:“只是这个时候去,香山最美的景致是见不到了。”
他转身问道:“什么景致?”
我心想他也太孤陋寡闻了,便颇为得意的说道:“自然是枫叶啊,香山红叶可是很出名的,只是这个时候应该都落尽了。”
他诧异的望着我,末了不可思议的说道:“你听谁说的?香山哪有什么枫叶?”
我更加诧异,难道我知道的历史是假的?还是枫树是后来才种的?一时心里只埋怨自己没文化,又怪从小看的那些电视剧杜撰出的东西真是害人不浅,当下咳了两声,还是先把这个谎话给圆上了吧,说道:“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昨晚读了这首唐诗,很憧憬那红叶白霜的景象,想来香山那么大一座山,只怕一两颗枫树也还是有的。”
十四无奈的摇头,斜了我一眼,说道:“车已经备好了,赶紧收拾下过去。”
我松了口气,又垂头丧气起来,送走了十四,转念想即便香山没有枫叶,出去走走也是好的,失望之情稍减,一回头看见了璎珞立在帘子前面,遂浅笑着说道:“璎珞也一起去吧,看惯了江南的杏花春雨,也见识下我们北国的名山大川。”
璎珞早笑着蹲了下去,说道:“谢福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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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山脚停下,我扶着莹莹下了马车,仰望山顶,因为天阴,笼罩着一层凄迷的雾气,近处石阶生苔,晨露清寒,林间落英缤纷,色彩斑斓,枝杈却光秃秃的挂在空中,曲曲绕绕,映在青灰色的天空上,像极了勾勒的花纹。
莹莹见我看的出神,低声催促道:“福晋,走吧。”
璎珞坐的马车也恰恰赶到了,她下了车便快步走了上来,将一个手炉塞进了我手里,说道:“福晋,小心着凉。”
我环顾四周,只见石阶两旁隔一丈远便立着个奴才,只是这些奴才看着都面生,以前从未在府里见过,看来是十四事先早有安排,一大早派来清道的。
十四阿哥的贴身太监张公公小跑着上来,请了安说道:“福晋,十四爷已经到了,请您赶紧过去呢,软轿已经备好了。”
我道:“有劳张公公了。”瞥了眼旁边的软轿,心想好不容易出来走一趟,坐了车又要坐轿子,这沿途的景色是一点都看不到了,含笑向张公公说道:“不过我想自己先走走。”
张公公微微一愣,笑说道:“那奴才让轿子跟在后面,福晋走累了再坐。”
我点头道:“好。”
这次出来本没有带多少人,当下莹莹跟璎珞便尾随在我后边,张公公带着奴才抬了轿子远远的跟着。
一路上确实没有什么风景可看,入目尽是萧索,张公公尽管劝了多次,我却终究要坚持自己走完,以前也常周末长假跟同学出去爬山,从没有这么累过,这一次没走多久都要歇上一会,不多时便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外面罩着的斗篷早拿在了莹莹手里。
天越来越阴,快到山顶时,居然下起了雪珠子,莹莹要把斗篷给我罩上,我执意不肯,又走了一会,已看见了大永安寺并一侧的行宫,雪也愈发的大了,好容易爬上山顶,远远的便看见十四阿哥穿着月白色缎袍外罩银灰色狐裘立在寺门前的空地上,背着是宏伟的殿宇,迎着纷扬的白雪,风雪纷扬中往日张扬的神采全无,竟然是一身清冷孤寂之感。
我心里没来由升起一丝淡淡的哀伤,愣了一下,扶着腰喘了会气,才向他走去,“让十四爷久等了。”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才回过神来,见我面色潮红大汗淋漓,说道:“怎么穿这么点,下雪呢。”
莹莹忙捧着斗篷走了上来,我摆手说道:“不用了。”又指了指脚下的旗鞋并上面的旗头说道:“真不该听孙嬷嬷的穿戴成这样。”
璎珞在一旁笑说道:“一路上福晋都是自己走上来的。”
十四道:“道旁的风景还好吧?”
我摇头道:“平常的紧,没什么看的,就是想走走。”
十四看了莹莹一眼,“先扶福晋进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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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行宫偏殿的一间暖阁里坐定,莹莹便忙蹲下去给我捶腿,我环视四周,室内极素雅清静,连院子里都少有人行,只门外面立着几个仆妇。
不多时,便有两个年老的嬷嬷送了一应的日常用具进来,我看了下,都是我日常用的,正奇怪,十四阿哥走了进来,说道:“皇祖母身子微恙,我启禀了皇阿玛到大永安寺中为皇祖母祈福,这些日子,你暂且住在这里,缺什么东西叫人知会张公公一声就得了。”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他是好心带我出来玩,原来又是顺带的,而且还顺带的跟他做出一副夫唱妇随的样子给皇帝看,好让皇帝看到他的孝心。
皇太后身子不好,其他的阿哥顶多都是带着福晋天天进宫问安,皇太后身子不舒服自然懒得见,他倒好,找个清清静静的地方蹲一阵子,也不用起早贪黑冒严寒望宫里跑了,还显得比其他阿哥更有孝心,他的心思缜密深沉真是可见一斑了,我一边在心里感叹,一边说道:“要多久?”
他道:“一个月。”
我想到还未问皇太后的身子,又补上一句,“皇祖母是什么病?如今怎样了?”
他道:“太医说是偶感风寒,只是这次的风寒比往常的来势都凶猛些,所以皇阿玛有些担心。”
我因为方才出了一身汗,现在静下来有些凉,不由打了个喷嚏,璎珞见了忙说道:“福晋到炕上去坐吧,这榻上太凉了。”
他看了我一眼,满脸不屑,摇了摇头,转身要走。
我追着问道:“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是为了这个,若知道皇祖母有病,该进宫请安才是。”
他回头又看了我一眼,没有言语,转身走了。
我冲着他的背影瞪了一眼,心里想,你就不说是带我玩,我也会跟你来的,装装样子的事情我可不会介意跟你一起做。
接连又打了几个喷嚏,只觉得头有些昏昏沉沉的,显然是方才着了凉,莹莹见我懒懒的,便叫人去熬了姜汤送过来,我喝了之后,便歪在炕上睡了,连中饭都没有吃。
傍晚时,我才起来,只见地下到处笼着熏笼,而孙嬷嬷跟常嬷嬷也都在外间候着,原来十四阿哥已派人把他们两个也接了过来。
走到窗前,只见外面白花花的甚是刺眼,莹莹赶着说道:“福晋,下了一日的雪,现在还没停呢。”
我道:“拿水过来净净手,也该去佛前上香了。”
莹莹答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我走到外间,却不见璎珞,因问道:“璎珞呢?”
孙嬷嬷笑着答道:“那孩子最是个有孝心的,说是福晋身子不舒服,她到佛前跪着,也算是替福晋给皇太后祈福尽孝心了。”
我心里想,果然会做人,这才刚来,就赶着在十四面前献好了,既然她喜欢跪,就由她跪去吧,我的膝盖也不用受苦了,且她以后真的做了十四的跟前人,见人行礼下跪的日子多着呢,现在正好先适应。
莹莹端来了盆子,我洗了下手,又接过孙嬷嬷递来的手巾擦了,说道:“璎珞果然知道我的心思,既然这样,就不要叫她了,以后在寺里也不用她在跟前伺候了,我身子不好,想尽孝却是力不从心,由她代我在佛前念经祈福最好不过了。”
孙嬷嬷笑眯眯的说道:“福晋说的极是。”
我想了一下,又说道:“把我那件大毛的坎肩并那件大红羽绉的斗篷给她,天越发冷了,让她多注意身子。”
孙嬷嬷答应了,自去拿衣服找小丫头送过去传话。
我索性又在软塌上坐了,信手拿了常看的《古文观止》来看。不觉又掀到了归有光的《项脊轩志》一篇,这曾经是我高中时最喜欢的古文,每次读到最后的‘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时都别有一番感触。今番合上书,不觉又叹了口气。
十四阿哥不知何时来的,隔着帘子,问道:“又叹什么气呢?”
孙嬷嬷等都忙着请安,十四阿哥抬手让他们都起来了,我请了安,才扬了扬手中的书答道:“不过是看了一篇文章,有感而发罢了。”
他接过我手中的书,信手翻了翻,又放在了桌上,“看了哪一篇?”
我黯然说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他听了良久不语,过了好久才说道:“这一篇我没读过。”
我浅笑着打趣说道:“原来也有十四爷没读过的书。”
他在我方才坐的地方坐了,说道:“你感觉怎么样了?现在时气不好,若是觉得不好就让人传太医。”
我倒了杯茶递给他,说道:“我知道了,你下午也一直都在佛前吗?”
他接过茶押了一口,说道:“听了会方丈讲佛法。”
我瞟了他一眼,说道:“十四爷,璎珞在佛前跪了半晌了。”
他又喝了口茶,随口说道:“是嘛。”
我冲孙嬷嬷等递了个眼色,等他们都退了出去,我又说道:“璎珞对十四爷的心意我看得清楚明白,不如十四爷赏脸,把她收了房吧。”
十四愣了一下,抬眼睨了我一会,眼神说不出的复杂,却不着一丝温度,我含笑迎着他的目光,不多时便有些扛不住了,再也笑不出来,索性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他过了会说道:“以后再说吧。”
我沉沉的点了点头,默了一会,说道:“十四爷晚饭在这里吃还是?”
他看了看窗外,说道:“我还有些事要回府一趟,天黑前还得赶回来。”
我说道:“这雪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有什么要紧的事十四爷不如一并交给奴才们去办吧,大雪封了山,山路难行倒是其次,主要是危险。”
他起身说道:“无妨,顶多不骑马就是了。”
我起身含笑说道:“饶是如此,还需多加小心才好,玉音恭送十四爷。”
他略点了下头,转身掀起帘子出去了。
我送走了他,又坐回了榻上,再拿起《古文观止》,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心里到底想不明白十四对璎珞是个什么意思,按理说既然是马湘君事先安排好的,十四就不会不懂她的意思,现在我又说了出来,他该顺水推舟答应了才是。难道十四也怀疑璎珞是别有用心?可是以他跟马湘君的关系,璎珞又是马湘君的人,他断然不该有这样的怀疑,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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