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又过了两年,太医局里的梨花若雪,微风吹过,片片飞舞。
采苓抬了只小板凳坐在郁墨言的身旁,守着她师父看书。片刻后,郁墨言收了书册,瞥一眼她:“被何事烦扰?你且说一说吧。”
她将额前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去:“原来韩尚宫是小韩的姑母呢?没想到尚宫大人那样严肃的人会有小韩那种不正经的内侄呢。”
“嗯。”韩墨言合上书册,低下眼睫看着她。
她笑道:“今日韩尚宫到太医局来可不是为了看病哦。师父常在内廷行走,恐怕不认识朝堂之人,工部侍郎的女儿早前嫁给了赵王世子,奈何那世子心怡别人,便找了个由头与那小姐和离了。如今小姐虽过了二十,依旧是花容月貌,听说还是黄花大闺女呢。”
“你唉声叹气就是要说这个?”郁墨言将目光瞥向庭中的梨花树。
“师父听我说完嘛。”采苓连忙扶住他的椅子把手,“韩尚宫今日前来就是替那小姐说媒的。你知道那小姐看上谁了吗?”
“韩医正?”
“非也。”采苓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正是师父您。”
“无稽之谈。为师与那小姐素未谋面。”他站起身。
采苓连忙拽住他的袍角,“师父,别走。被人看上又不是什么坏事。况且这么些年来,太医局以及内廷中多少医女、宫女觊觎师父的美貌,咱们不是统统都心知肚明吗?”
“谁跟你心知肚明!”郁墨言又坐下来,她才松了手。
“虽然我也觉得二嫁之人是有些配不上师父您。”她试探性问:“可是师父,您会嫌弃曾经许配过人家的女子吗?”
“不会。”郁墨言的眼中有一缕藏不住的温柔。
“那师父可是还放不下师娘吗?”采苓问。
半年前小川告诉她一个秘密,原来郁墨言并非小川的亲生父亲,她亲生父亲曾是长安城里的一名富商,在她两岁半时家道中落,父亲性情大变,而后时常打骂她母女,有一次母亲差点被打死了,幸好被郁墨言所救,其后她母女二人便跟着郁墨言浪迹江湖。母亲死后,郁墨言让她称呼他为爹爹,带她回了桃花谷找姥爷和姨娘。
他二人根本就不是夫妻,也许所谓的情深不过是幌子吧?
郁墨言沉吟片刻。“是的。放不下。”
采苓眼中的光彩顷刻间消失无踪,却依旧抬着头问:“那今后再不会倾心于谁了吗?”虽然不是夫妻,那女子却得了他长久的真心,采苓心中一阵酸楚,却只微微笑着。
“嗯。再不会了。”郁墨言目视前方,并未看她一眼。
她的双手从椅子扶手上垂下来,站起身就要走进翩翩的落花中,郁墨言叫住她。她有些欣喜,转过头来看着他,额前的曼珠沙华红得似一团火焰:“师父。”
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她:“这是韩医正托我交给你的。”
她接过信拿出来读,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渐渐荡起笑容。郁墨言问:“你也中意韩医正?”
她摇了摇头,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我笑是因为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情信。这时候我心里满是对小韩的感激,所以笑了。”
“再考虑考虑。”郁墨言如是说。
“嗯。”她将信拿在手中,随手一扬,头也没回走了。
小屋中,已经八岁的小川早已出落得眉清目秀,托腮问:“成功了没有?”
采苓摇了摇头,小川立刻将眉头皱在一处:“姑姑你真没用。如今太皇太后病情已经好转了,爹爹也被允许出宫居住,你还不能去戳破窗户纸,等他选到了好房子, 不带你出宫一起居住,到时候你该如何是好?”
采苓笑道:“这层窗户纸怎么能让女孩子家去戳破呢?况且你爹心里一直放不下你娘呢。”
“这怎么可能。我娘逝去时我已经快五岁了,依稀记得我娘她哭着说了许多感谢爹爹的话,最让我记忆深刻的便是‘奴此生伺候公子饮食起居数十载,心怀感激,公子对奴的大恩大德,奴来世做牛做马再报’。姑姑你说说看,若是恩爱之人临别时会说这样的话吗?”小川幽幽地看着她。
“难说。或许你爹他从未得到过你娘的真心,你娘临终时对他有些愧疚吧。”
“我爹他那点不好,我娘总不会一心一意在那家暴男身上吧?”小川气得鼓起了腮帮。
“那是你亲爹。”采苓叹了口气。
“我爹只有一个,便是那举世画仙、天下名医郁墨言。”小川尤为坚决。
“是、是、是。”采苓连忙顺着她的话,“你有这样的爹爹该你自豪。”
“姑姑,你又把话题扯远了。”小川托腮盯着她。
“小川。我与你爹爹怕是没希望了。你想要个后娘,不如去打听打听工部侍郎家的小姐,听说是花容月貌、知书达礼的温柔女子。”采苓随手拿起一本书。
小川将她手中的书合上:“姑姑你仔细想想,半年前你生病了,是谁守在你床前一个晚上也没离开,虽然当时我心中是不好受,但是看我爹转忧为喜,我也是极欢喜的。你在想想,若是我爹爹心中没你,怎会只收了你一个徒弟?他不仅教你医术,还手把手教你画画,做这么多事,恐怕并非要你将来抢他饭碗的吧?”
采苓扑哧一笑,轻拍了小川的头顶:“小丫头,你说得一点没错。”
第二日,她回了封信婉拒韩医正的表白。
太医局的院子里,梨花纷纷扬扬飘在空中,韩医正握着信,娇羞看她一眼,忐忑打开信笺,笑容慢慢僵在脸上。她未回避,就像信上所言,她希望彼此永远做好朋友。
韩医正难过地跑开后,她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这小子连她的真实面容都不知晓,还以为她又聋又哑,竟敢大胆地表白,真有几分她当年没头没脑的勇气。但愿今后他能找到温婉贤淑的女子携手一世。她心道。
“还是放不下?”刚从紫微宫回来的郁墨言见了此情此景,走近后,在她耳边道。
她忽然正色:“那些过往我自然是可以放下的。拒绝小韩是因为觉得与他不合适。”
只思忖了片刻,采苓问道:“倘若师父不嫌弃,共此生可好?”
便是在这春色满院中,她穿了一身雪白的纱裙站在树疏花稀的梨树下,喜鹊叽喳站在枝头,她微微昂着头,期待着他的回答,也期待着开始生命的另一段旅途。
“小苓。别不正经。”只怔忪了片刻,他面无表情从她身边擦身而过,梨花纷扬若落雪,她僵在原处,唇角轻轻勾出一抹苦笑。
不久后,郁墨言终于接受韩医正和医女织云的请求,收他们为徒,两人年岁虽稍长她一些,人前人后亲切地称呼她一声师姐。
他们的药理课、解剖课采苓都不必出席,郁墨言在宫中四处走动带得最多的便是织云,那女子素来仰慕郁墨言,如今便像是走入人生的巅峰,无论何时何地都展露着最灿烂的笑颜。
韩尚宫又来做媒,织云叉着腰将人赶走,说如她师父这样英姿飒爽的风流人物怎么也该娶个黄花大闺女,要那些二嫁之人做甚?韩尚宫被她嚷到皱紧了眉头,却反驳不得,垂头丧气走了。
韩医正替他姑母打抱不平,将此事告到郁墨言跟前,墨言只若无其事笑了笑,并未责怪织云。
宫中流言四起,都说织云是郁太医的最爱。
“最爱?”夜里,采苓在亭中喝了一壶洛日红,似自言自语:“我师父他最爱的唯有丹青和药材。”
“小苓。”不知何时,郁墨言已经站在她身后半丈远。
“既然来了,就坐下共饮一杯。”她笑道,“可惜我这里只有一个酒杯,你等等,我再去拿。”她起身,与他擦身。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怀中一带,微醺的她便稳稳靠在他的胸口上。
她呵呵笑了两声:“师父,你这样容易让我产生误会。”
“小苓。你喝醉了。别再喝了。”他蹙眉劝道。
“我怎么会喝醉呢?就算醉了,回屋子睡一觉不就行了吗?“她挣出他的怀抱,举步就走,忽觉天旋地转,不过是一壶洛日红,竟让她步履不稳了,看来到底是不如从前的。
“不喝是吧?那我就不去走一趟了。”她又坐回亭中,托腮望着一轮明月。
郁墨言掀开袍角,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小苓,你果真想同我在一起?”
她似笑非笑望着他,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自两年前得见沈牧迟最后一面,她见到了他有女万事足的模样,便将心中一点点的不舍都连根拔起了。可是郁墨言竟这样问,如果她说是想凑合着过,他是不是就会施舍于她?
这些年跟在郁墨言的身边,他对她照顾有加,她竟然从未感到自己只是乱世中的一抹浮萍,是他给了她家的温暖。知道他要出宫自立府邸后,她便贪心了些,想一辈子跟着他过安稳无忧的生活。左右思量,到底是忘了郁墨言也许并不心怡她。
“是徒儿不懂事。师父到底是长辈,徒儿不敢觊觎您的美色。”采苓笑道。
“没个正经。”他踱步走到她跟前,将她搂在腰间,她的脸触碰到他腰上的白玉佩,冰凉的触感,刚好缓解了脸上烧乎乎之感,便贪心地靠着。
直到哐当一声,她转过眼去看,见到织云正蹲下身子慌乱捡着一地的瓷罐碎片,并支支吾吾道:“徒儿刚制好一瓶白玉膏,想着……请……师父您过目。没想到……师姐也在。”
织云慌忙跑开后,采苓坐直身体,又喝了一杯酒:“瞧瞧吧,这都是你乱收徒弟的错。你要只有我一个,哪里怕半夜还有人跑来敲你的门。”
郁墨言觑她一眼,凝眉不语。
她噗嗤一笑:“师父您不必多虑。织云她乖巧的很,不会泄露我的秘密,况且这面纱也带太久了,我想着有朝一日也应该向皇上坦白从宽了。”
“你喝醉了。”郁墨言深深看着她,“不必担心,凡事有为师在。”
她估计的没错,织云虽然精神涣散了两日,却绝口不提那夜所见所闻,事情就此作罢,仿佛这未央宫中发生的种种,以极快的速度湮没在岁月的尘埃之中。
数日之后,北国来了急信,说赵老丈染了恶疾恐不久于人世。赵昭仪心急如焚亲自来了趟太医局,请她姐夫务必相救。两人前去请了圣旨,隔日一早郁墨言就会启程。
采苓敲门进去时,见织云正在有条不紊替他收拾着行李。
采苓坐在一侧,看着织云忙碌,直到小川进屋子,从织云手中夺了一件大氅,打抱不平道:“平时这些都是宋姐姐替我爹收拾的。”
织云笑道:“无妨。我也是你爹爹的徒弟嘛。”
小川无话,转过眼来求助于采苓。
采苓牵着她的手离开,走至檐下,她温声相告:“此去千里,除了你,我们谁都不能陪在他身边,你可要替我们将他照顾得好好的。”
“小川知道。”小丫头连连点着头,采苓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转眼见到郁墨言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长廊的另一头。
“手头的事都向太医们交代妥当了?”采苓迎上去。
“嗯。”他负手而立。
“有什么要交代于我的吗?院子里晒的藏红花,还需晒多少天呢?良贤妃安胎用的艾叶酒还需要多制些吗?”她满怀期待地问。
他深深看着她,满目皆是柔情,良久无言,是末,他拉住她的手道:“等我回来。”
她微微怔忪,顷刻间已将笑容挂在脸上,她最怕便是他一去不回,毕竟算来算去赵楚茨也跟他不算是亲戚关系,他没理由为了不相干的人就委身于内廷之中。
那日清晨,天才刚刚露出鱼肚白,她就等在郁墨言的房门外,将他和小川送出了太医局的宫门口,她就止步不前了,只看着一大一小两抹背影消失在长长的永巷里,小川走了几步后还回头来看一眼她,郁墨言却并未回头。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极慢,她隔三差五会在院中设摊看诊,宫女命妇们口口相传,都说宋医女如活菩萨一般心慈,总是不耐其烦尽心将困扰大家许久的妇人顽疾给治好。也有后妃遣人来请,她统统推脱不去,实在推不掉,织云便代替她前往。毕竟是不容说出口的疾病,后妃们本就极力隐藏着,对此也不敢有半句微词。
每到傍晚,她就搬了小板凳,坐在后院的梨花树下静静等。
那封信是十日后收到的,郁墨言只说:平安,勿念。
她五个手指头轻轻抚过泛黄的信笺纸,一股暖流荡漾在心间。
又过了十日,初夏飘着小雨的夜里,她披着件薄衫坐在窗前看书,烛火摇曳中,昏昏欲睡。
织云敲开她的房门,已是急不可耐:“良贤妃难产,胎水流出已满十二个时辰,胎儿却不落,稳婆们束手无策,娘娘痛苦不堪,陛下也着急得很,太医丞大人们求师姐前去合计一个法子。”
两年之后,她再次踏出了太医局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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