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衣想, 若是自己说自己不担心,对方一定会很失落。
她看到他捧着花盆的手, 指节泛起了白。
这个瞬间, 她心软了。
“外面都说殿下受了伤,我不放心,就过来看看。”拂衣看着这个空荡荡的花盆:“殿下可还好?”
“别担心, 我没有受伤。”岁庭衡洗干净手, 邀请拂衣到树荫下坐着乘凉:“不过没人相信我的话。”
宫侍端来瓜果茶点,装点瓜果的盘子透着点点凉意。
“殿下是为了帮我出气?”
穿过树叶的光斑落在岁庭衡身上, 仿佛在他玄色的衣袍上, 绽开了明亮的花朵。
“殿下英明神武, 此刻对宁郡王发难并不是最好的时机。”拂衣抱起一块甜瓜啃了起来:“是臣女影响了殿下的判断?”
“不是因为你, 是为了我自己。”岁庭衡把甜瓜最中间的部分留给拂衣:“我不想再看到他。”
“一个人做出任何选择, 都是源于自己内心, 与他人无关。”岁庭衡不喜欢“我为了你如何”这种说法,因为人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院子里再度安静下来,拂衣啃完一块甜瓜, 瞄了一眼岁庭衡特意挪到她面前的甜瓜, 伸手把它拿起继续啃。
见拂衣愿意吃自己特别选的一块瓜, 岁庭衡眼中浮现出笑意。
在这个安宁的院子里, 拂衣忽然觉得,就这样坐着,即使什么话都不说, 也是一种心灵上的享受。
“充州的夏天比京城更热, 蚊虫也比京城多,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 我都适应不了那里的气候, 就连在睡梦里,都在思念京城。”啃完太子特意选给她的瓜,拂衣肚子有些撑,她怕岁庭衡继续给她塞吃的,开始给他讲充州的风土人情。
“充州的人很勤劳,即使是六七岁的小孩子,都能在水里抓点虾蟹出来解馋。”拂衣望着院墙外:“后来我渐渐习惯了充州的气候,便不怎么梦到京城了。”
“说来也奇怪,明明充州的日子很苦,我却时不时回忆起充州的三年。”拂衣笑了笑:“可能是想念那里的美食了?”
充州虽比不上京城富裕,但那里民风彪悍,没有京城的规矩与讲究,倒更像另一种世界的生活。
“因为……”岁庭衡缓缓开口:“因为充州更自由吧。”
“或许是?”拂衣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礼盒:“这是给殿下的探望礼,请殿下不要嫌弃。”
“我可以现在打开吗?”岁庭衡伸手接过了礼盒。
“当然可以。”
礼盒打开,里面放着一个玉雕的笔杆,只有笔杆没有笔尖。
“我不知道殿下喜欢何种材质的笔尖,所以就没有准备。”拂衣笑了笑:“殿下是国之储君,文能指点天下,武能号令万军,这支笔杆的玉质很好,好玉配君子,我第一眼看到便觉得它很适合殿下。”
笔杆触手温凉,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物。
“殿下,家母让臣女回去用晚膳,臣女不便久留,先行告退。”拂衣站起身,看了眼太子略有些苍白的脸:“请殿下多多保重身体。”
岁庭衡把笔杆紧紧握在掌心,起身把拂衣送到门口。
“拂衣。”岁庭衡叫住她:“这里靠近父皇母后的天地元合殿,来往人员身份复杂,我送你一程。”
拂衣知道自己应该拒绝,可是面对太子那双温柔的眼睛,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有劳殿下。”
宫道上落了满地的花叶,洒扫太监见到太子,连忙放下扫帚靠着墙角跪着。
几个粗使太监抬着石缸经过,也跟着跪了下来,拂衣停下脚步,看向缩在角落的太监。
这个太监死死低着头,肩膀瑟瑟发抖,似乎很害怕拂衣发现他。
如此异样的行为,引起了拂衣的注意。
“左边最靠墙角的那个,你在何处当差?”
“回云郡主,小的在杂役房当差。”
“行宫杂役房的太监,竟然也认识我?”拂衣见这个太监抖得更加厉害:“把头抬起来。”
小太监哆哆嗦嗦地抬起头,露出一张稚嫩的脸,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
见这个小太监抖如筛糠,拂衣抬手让其他太监全部退下,只留下他回话。
“求云小姐饶命,求云小姐饶命。”小太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朝拂衣连连磕头。
“别磕了。”拂衣终于想起,先帝身边有几个得用的太监,其中一个最喜欢挑长得好看的小太监收作干孙子。
先帝驾崩以后,这几个太监下场应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至于他们收的干儿子干孙子,自然也都成了人人能打的落水狗。
“云小姐,当年都是炼丹房的骗子在先帝面前进献谗言,小的当年没资格在御前伺候,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小太监见拂衣不说话,心里害怕到极点,又开始磕起头来。
“小的人微言轻,不敢有害您的心思,那些都是丹药房骗子的主意,求郡主明察。”
听到这话,拂衣向岁庭衡递了一个眼神,岁庭衡的表情变得十分难看。
“丹药房骗子出的都是什么主意?”
“小的、小的也不是特别清楚,只是听干爷爷提过几句,说是……说是先帝欲取您心头血炼丹。”
“哦?”拂衣故作淡然:“为何本郡主听到的跟你不一样,他们都说陛下后来反悔了,想把我召回宫,只是曾贵妃与御前的太监们从中作梗?”
“您待我们阉人向来和蔼,我们又怎会在您落难时落井下石?”小太监连忙解释:“您离开京城后不久,先帝就病了,炼丹房的骗子就跟先帝说,小姐您命格特殊,若用您的心头血炼制丹药,会让先帝延年益寿,百病全消。”
小太监偷偷看了眼拂衣,见她神情平静,才敢继续往下说:“先帝怕此事被人知晓,便派人在路上追杀小姐,想偷偷把您带回来……炼制……炼制成药。”
“他也知道做这种事不光彩,所以只敢偷偷摸摸做。”拂衣嗤笑:“难怪当年追杀我的人马中,有股势力格外不对劲,只想活捉我却不敢伤我,原来那些是先帝的人。”
“你走吧,刚才那些话要烂在心里。”拂衣无意为难一个半大孩子,挥手让他退下。
小太监见太子没有说话,朝拂衣又磕了两个头,才匆匆退下。
“这件事殿下已经知道了?”拂衣问岁庭衡。
“我只知道先帝曾试图偷偷派人把你带回来,但我不知道……”岁庭衡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当年的拂衣若不落入悬崖,就会被先帝带回京城,成为先帝的药引。
无论是哪种命运,对她而言都是苦难。
岁庭衡感到恶心,如果他是拂衣,又怎么会再对皇家人有好感?
多么恶心的人与命运,他看着拂衣,却不知能说什么。
“殿下?”拂衣注意到太子面白如纸,眼角发红,顾不上男女间的礼节,伸手扶住他的手臂:“殿下,你怎么了?”
她伸手摸他的额头,冰凉一片,还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殿下,得罪了。”拂衣左手扶着太子,右手在岁庭衡胸口几个穴位处重重一拍。
待岁庭衡面色好了些许后,她无奈叹气道:“差点被做成药引的是我,怎么受到惊吓的反而是你?”
太子的反应,大得有些出乎她意料,难道是被先帝用人血做药引恶心到了?
“先帝已故,我还好好活着。”拂衣在岁庭衡后背轻拍了几下:“殿下不要害怕。”
岁庭衡嘴唇颤动几下,怔怔地看着拂衣。
“冷静冷静。”拂衣转而拍他的胳膊,再次叹息:“算了,还是我送殿下回去吧。”
可能是看尽了先帝做的荒唐事,听闻先帝想拿她做药引时,拂衣竟丝毫不意外,反而有种“果然是这老登干得出来的事”的淡然感。
能因为修士一句批命,就对亲儿子打骂圈禁的皇帝,又怎么会对她一个外臣之女有什么真感情。
这种贪婪、昏聩、自大又自私的人,只会爱他自己。
世人都爱责骂曾贵妃,却忘了掌握生杀大权的人是先帝,若没有先帝允许,曾贵妃如何杀得了朝中大臣?
追杀云家的十七波刺客中,两次是二王爷的人,六次是先帝的人,不知剩下的这九次里,有多少是曾贵妃母子的人?
角落里,皇后与皇帝看着弱风扶柳般的儿子,以及稳稳扶着儿子,还时不时给他拍背的云家闺女,齐齐陷入沉默。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此刻如果现身,他们会很尴尬。
夫妻二人交换一个眼神,弯着腰狗狗祟祟躲进旁边的假山后。
“你说我去给云爱卿提亲,他会不会致仕不干?”皇帝有些发愁:“户部离了云爱卿不行啊。”
人家辛辛苦苦为国库攒钱,他儿子却想娶人家闺女,偏偏人家又不想嫁女儿,这事儿说出去怎么想怎么不厚道。
“都是先帝与宁王的错。”皇帝想来想去,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如果不是他们,云爱卿又怎么会舍不得女儿成亲?”
遇事不决,就要勇于责怪他人,抬高自己。
“以吾儿的容貌与才华,也不是毫无机会。”皇帝偷偷从假山后探出半边脸,此时拂衣已经扶着太子往回走。
“拂衣还愿意扶着咱们儿子,说明她还是在乎他的。如果是岁瑞璟,早就被她一脚踹开了。”
“嗯。”皇后跟着点头:“别的不说,咱们家衡儿长得还是好看的。”
她想了想:“都说长嫂如母,宁王行事如此嚣张,我也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传本宫懿旨,宁郡王不知上下尊卑,罚抄礼记五十遍。”
《礼记》总共九万多字,再不冷静的人,抄个几十遍,也就冷静了。
岁瑞璟被杖责遣送回京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京城。
“他们不该这么早就对宁王发难。”帷帽人听到消息后,坐在椅子上愣怔了许久,藏在袖子里面的手,握紧桌上的茶盏:“可有查明什么原因?”
“据说是冒犯太子,持刀伤害了太子。”
“宁王身边的人呢,不知道劝他冷静吗?”
“宁王府的人被调换大半,很多都是皇帝的人。”
“都怪那三个暴露宁王府暗道的蠢货。”帷帽人情绪不宁的把茶盏推到一边:“还有那个多管闲事的云拂衣!”
“想办法把我们的人安插到宁王身边。宁王受此难也是好事,至少更容易与我们站在一起,受我们所用。”
“主人,此事恐怕不行。”
“为何?”
“隆朝皇后降下懿旨,罚宁王抄《礼记》五十遍,在宁王没抄完五十遍《礼记》之前,不得离开王府。”
“他不能出来,我们的人难道还不能进去?”
“皇后派了昭阳宫太监监督宁王,确保宁王每一个字都不会假手于人。”
帷帽人:“……”
堂堂皇后,居然派心腹太监监督王爷抄书?
理王一家子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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